村裡自古就有為自己留喜棺的風俗習慣,留下喜棺,閻王爺就不再留意了……
老德覺得讓自己最幸福的事情竟是與棺材有關。
天下萬物,誰有誰認可的喜悅之事,老德的喜悅事就是每天吃過晚飯,散步時候,能一邊剔牙一邊看一眼屬於自己的那副棺材。棺材是好棺材,三指寬的柏木,整塊木料,上好的黑漆,透出光亮,自己從前面一過,漆裡面照人身影,像放映小電影。棺材的正前面上浮刻著一個顏體「福」字,字面上撒一層金粉,光燦燦的,像一朵黃銅葵花。
老德今年八十四,那副棺材就已經準備十四年了,陪伴著他十四年。兒子大柱每年開春過後,必須用大漆刷一遍,一年一次,已經漆了十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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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中原一帶,人死後習慣用土葬,講究入土為安。棺材就是主人另一個世界裡的房子。對建房品質好壞,自然是很器重。村裡老人們在生前,有條件的都早早給自己準備一副棺材,私下又叫「四塊半」、「老房」。但這並不是晦氣的事,而認為是喜事,棺材合成那天,要請木匠喝賀酒,六個菜,連那棺材都稱作喜板,叫「喜棺」,還繫一朵大紅花。
村裡自古就有為自己留喜棺的風俗習慣,留下喜棺,閻王爺就不再留意了。老德他爺留過,老德他爹留過,輪到自己,老德自然也要留。當然,村中也有不留的,那多是沒有能力的孤寡老人。劉二就沒留。
劉二與老德同歲,閒時兩人一塊放羊,但劉二就沒有屬於自己的一副喜棺,老德從劉二那眼神裡分明感覺到一絲饞意,他一直羡慕自己。劉二在外面闖蕩過,算是村裡見過大世面的人。當年上過朝鮮戰場,睾丸被打飛了,後來傷殘了,就返回老家。五年前,劉二的老伴死了,現在自己一人生活。
兩人悠閒無事,放羊見面的時候就自由聊天,主人一扯淡,就任羊們也在下面自由聊天扯淡。兩人天南海北,雲籠霧罩的。老德家庭條件好,平時就多由老德帶酒,兩人坐在草地對飲,頂多隨手刨一些嫩花生果佐酒。有時,連美國總統競選的事情也予以討論。
老德感歎道:亂,亂,美國選總統有點亂。還不如乾脆和咱村過去選村長,抓鬮去球,誰抓住誰當,倒顯得光明磊落的,也不至於背後亂打黑槍、告惡狀了。
劉二哈哈笑了。劉二糾正說:「你懂個球,那叫民主,人權。咱這裡選鄉長哪次是抓鬮的?」
但是也有劉二不懂的,有一次,老德說:「世上最有福的人就是住在杭州,穿在蘇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劉二立即停止喝酒,問他為啥要死在柳州不死在自家炕頭。老德說,柳州出產梓木、楠木,好棺材板啊。劉二又哈哈大笑。劉二的觀點卻是何處黃土不埋人,別看世上有總統有平民,最後大家落腳的歸宿都是土,土最公平。
這觀點與老德相左。老德堅信:別管咋說,必須得有一副上好的喜棺。
老德一直認為喜棺除了是「硬道理」之外,還是一種保佑的象徵。
老德說過,當年他爹「躲日本」時,村外面被日本兵圍著,沒地方躲藏,他忽然看到家中自己那副喜棺,就急忙躺倒棺材裡。算是躲過一劫。
哪知日本人晚上駐紮他家,有一個日本兵就睡在棺材上面,他爹在裡面可嚇壞了,像托著一顆心,一夜不敢睡覺,唯恐不小心弄出聲響,驚動了上面的日本兵。一夜沒敢動,上面日本兵翻一下身,他心裡就咯一聲,記一下數字,查到日本兵一夜翻動十五次身子,放了三個屁,磨了六次牙。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日本人的行軍號聲才響起,像馬鬃炸開,聽到棺材外面一陣紛亂的馬蹄聲。日本兵軍靴落地,他爹的心才算落地。
從棺材裡爬出來才知道,村裡面沒跑的人全都被殺,一個不留,那狗日的連三歲孩子也不放過。慘哪。他爹說,是那一口棺材救了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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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歲那一年,老德也要學他爹。一天,他對兒子說:大柱,你要是真孝順我,就給我訂一口好木頭材料的棺材。
嚇得大柱心中一跳,以為是哪裡不小心得罪了父親,他是在正話反說。一解釋,才知道老人家的想法。大柱笑了,日怪!覺得他爹簡直就是電視裡介紹的那些外國「行為藝術家」,只有藝術家才能有這些奇思妙想。
大柱說:「放在家裡,那東西多刺眼啊。」
老德就開導大柱,講棺材的歷史淵源,最後還聯繫現實,說廣州、海外流行送禮都送棺材。大柱問,你去過海外?一下子把他爹問住了。大柱說,人家送禮可都是小金棺材,純金的,不是你想像的抬一口大棺材送去。
老德恍然,說,我還以為像《三國》評書裡的龐德抬棺出征呢。
但是後來,一副喜棺還是終於成了老德的道具。且是難得的柏木,得四個人抬。上面紋理像鳥形,叫鳥紋柏,刷前他真捨不得用黑漆遮蓋。他看著兒子送給自己的一片孝心,心裡就充實。有次,他神祕地對大柱說:「小子,知道嗎?有喜棺是對死的一種破法。」
破法?說得大柱一怔。
那種玄妙老德不說,大柱就不明白,但是每年要油漆一遍喜棺,晾曬一番喜棺,這道工序倒是大柱必須得做的。邀四個人發一聲喊,從屋裡抬出來。再發一聲喊,抬進去。最後還得請一頓好酒。六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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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黃河發水,黃河邊的第一道小堤決口,村子被淹,水勢來得突然,剛開始時,人、鼠、蛇、刺蝟都擠在樹上,大家相安無事,只有一片哀歎。村裡船隻一時不夠用。為了救人,老德咬咬牙,把自己的棺材當船,由父子倆撐著,村裡村外,運人運物,儘管道具顯得笨拙,但算是在村裡立了大功。
讓老德生氣的是,有人竟忌諱是棺材,前村有個新媳婦,抱著樹,非要等船來,死活就不上那副棺材。老德笑了,說,這是喜棺,坐一次也不死。他一邊開導那媳婦,嘴上說《周公解夢》上還講,夢到棺材是要發財的。老德心裡那時卻罵,都他娘的啥時候了,還死要面子。
那幾天,滔滔白水裡,遠遠會看到一副棺材,前面有一個金粉刷的黃色「福」字,像一朵黃銅葵花。
後來河水退卻,在抗洪救災表彰會上,鄉長講話時還舉例,說村民吳老德大公無私,關鍵時候,把自己愛惜的喜棺都貢獻出來,這是什麼?這是一種奉獻精神,是一種大無畏的革命精神,這裡面包含有一顆博大的愛心。
會上,還有電視台在一邊錄影。
老德聽得不耐煩,就對鄉長說:「你要是真想表揚俺,弄實事兒,乾脆就獎勵俺十斤黑漆,十斤桐油吧。」說得鄉長一臉糊塗,問要黑漆幹啥?
「俺每年能漆一次俺的喜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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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那副喜棺倒成了村裡一道景致,每年再抬出晾曬時,大家義務幫忙,不喝酒,有的還給老德自發地提一瓶酒。老德晾棺,成了一道鄉村儀式。
近年,城裡樓房越蓋越高,開發區越開越大,村裡的土地據說也要被開發到。年輕人像一群一群候鳥,都到城裡打工幹活,村裡只留下老的、小的。閑著無事,村裡開始有老人三三兩兩「信主」了,何謂信主?就是每周要到鄉村小教堂去「做禮拜」。老德的老伴經不住村裡幾個小妮子纏磨,也開始去「做禮拜」了。老伴回來對老德說:做禮拜好,來回跑路能鍛鍊雙腿,死後還能進天堂。
老德笑了,說,天堂倒不一定進得,人最後進棺材倒是真的。
年前,民政局在縣裡北關建立起來一座殯儀廠,要在全縣實行火葬制度。政府說,農村要改變觀念,死人再不能和活人爭土地,國家土地資源短缺,農村必須實行火葬。以後發現漏葬一人,要撤當事人的職。街上棺材鋪紛紛關閉,就越發顯得老德有先見之明。
實際上,鄉村火葬後,還會再把火化的骨灰又放在棺材裡,還是偷偷實行土葬,這樣一算,不但沒有節儉,倒比原來又浪費了。
老德思想觀念性不強,他對農村實行火葬有點不贊成,放羊時他對劉二說:「你說,這人都死了,最後還要再燒一下,再燎疼一下球?」劉二笑了:「多虧你想得出,人都死了,人死如燈滅,啥都沒知覺了,還知道疼個啥球?」兩人對視一下,老德這才想起劉二襠裡有點空缺,哈哈大笑,就說,喝酒喝酒。
這年春天,劉二忽然去世了。劉二家無人,是老德讓兒子大柱去負責料理的後事。
以後再放羊時,老德就自己說話,說了半天,才知道已沒有聽眾了,劉二不在,只有羊在。羊憨憨站著,羊不會說話。這讓老德有點失落。恍恍惚惚,羊啃樹苗了,他還不知道。
酒便不再喝了,就一個人坐在草地,能看到地氣緩緩上升。那地氣他能看到,像有一隻手在上面抽著,下面有一隻手在托著,往上嫋嫋升騰。
老德沒事時就靜靜琢磨,劉二的話也有道理,人吃羊,羊吃草,草要吃地,地卻最後要吃人。像轉一個圓圈圈兒。別看地不吭聲,地其實最厲害。每個人既來源於土,最後還要返回於土。那自己以後不也就長成一棵草,一棵樹,一棵玉米,一棵豌豆了?
想到這裡,老德暗自笑了,為自己的這些想法笑。自己長成一棵莊稼倒好,還能打成糧食,對人算是有用,如果萬一自己長成樹,立在村口,村裡的狗就愛蹺著腿,往樹根上尿尿,樹又不能自己跑,那身上不騷哄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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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院子裡太陽高懸,陽光溫暖,照每年的慣例,那副喜棺早已被兒子大柱抬出來在晾曬,這是每年必備的,在他們家裡,這似乎是一種儀式的完成。
他感覺陽光有點像液體,暖乎乎的,他聽到陽光的聲音了。陽光也能喝嗎?他感到心中、身上都有點乏力,這點小感覺可是以前和劉二放羊時沒有的。
老伴正在廚房裡做飯,飯香飄出來。他散步到院裡,陽光從田野四面暖暖流來,陽光一照,喜棺上面的黑漆裡就閃著光亮。他第一次才發現,顏色如果黑到極處並不是純黑,而是有點發藍。他陶醉在眼前這一副「藝術品」裡。看來世上自己不知道的學問多著呢,劉二不知道的也多。忽然,這一瞬間,他覺得這世界真好,陽光真好,心裡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這寶貝我都漆十多年了,自己不如先躺在裡面試試,也享受一下啥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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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裡,四個菜早做好了,還擺上一壺老酒。
「喊你爹來吃飯!」娘對大柱吩咐道。
大柱出來,看到院裡空空蕩蕩,哪有爹的影子,只見一隻公雞在昂著脖子打鳴,聲音嘹亮。還有那副晾曬的棺材,陽光下,像一方無人擺渡的孤舟。
走到跟前,他竟然看到爹躺在棺材裡,雙眼緊閉,面色紅潤,一副安詳飽滿的樣子。
一摸鼻子,老德早已斷氣了。
喜棺前的那個「福」字,像一朵安靜的黃銅葵花。
●馮傑,1964年生於河南長垣,著有散文、詩歌。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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