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房裡處處都是不鏽鋼器具與設備,讓我懷疑玫玫之所以皺眉,是因為她以為自己生在某個餐廳的廚房,而不是應該充滿溫馨喜樂氣氛的產房……
剛出生的玫玫,只睜開一隻眼睛,皺著眉頭觀看這個世界。
在產房陪伴的我,也只睜開一隻眼睛,透過相機鏡頭觀看與我第一次謀面的女兒。產房裡處處都是不鏽鋼器具與設備,讓我懷疑玫玫之所以皺眉,是因為她以為自己生在某個餐廳的廚房,而不是應該充滿溫馨喜樂氣氛的產房。
鏡頭下的玫玫脆弱依偎在我虛弱的妻、她母親的懷裡,兩個人都濕漉漉的,像一對剛泅過婆娑汪洋躺在沙灘上歇息的人魚。
為了不讓相機被水氣浸濕,我眨眨眼,改用另一隻眼睛,繼續透過鏡頭觀看我們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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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的玫玫,總在夜半醒來,又在我胸前熟熟睡去。
斜靠床頭的我,縮緊下巴,在暗澹光亮中以近距離凝視玫玫。貼在我心口上的是一張無瑕的臉,如浪般隨我的呼吸起伏。
還沒看過海的她,夢中或許不會見到乘著浪頭飄蕩,但有濃濃睡意的我,恍惚中以為我的身體已成一葉扁舟。
玫玫微張著小嘴,俯臥在船底沉睡。我則舉目向前張望,視線穿透房間牆壁落在不知名的遠方,惶恐一如撐篙載客橫越惡水的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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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的玫玫,躺在嬰兒床裡,用眼睛追逐空中的旋轉音樂搖鈴。
大象長頸鹿小熊老虎挨次旋轉,徐徐緩緩,搖搖晃晃;滿天星搖籃曲兒歌叮噹輕響,節奏分明,清脆純淨。
動物布娃娃以順時針方向轉動,玫玫剛會以眼追物,視線只能從右至左跟隨動物轉過半個圓,就又擺回原點,因此不免有動物被錯過。她追視的總是大象和小熊,不然便是長頸鹿和老虎。
我懷疑,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際,這些小動物或許仍在喧鬧不休,爭論誰獲得玫玫的注視最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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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的玫玫,嘴巴大張,用力打著長長的呵欠。
只是件簡單的事情,渺小卑微,成年的我們已習慣加以遮蔽,玫玫做來竟如此認真。
她毫不掩飾,先是眼睛鼻子皺起向中央凝聚,讓位給逐漸張大用力吸氣的嘴。在一陣從皮膚深處湧上臉龐的緋紅色調中,嘴巴張成立地頂天的長橢圓型,持續三至五秒才緩緩閤上,眼角微濕泛著滿足的淚光。
這個動作是偶發的,總是突如其來,漏看一次都教人滿心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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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月的玫玫,搖擺著身體,把自己翻了個身。
玫玫翻過身,也翻過了這個世界,眼中的景物不再與她平行或垂直。
剛開始,玫玫總是往右側翻,右手便順勢被身體壓住,即無力抽出,也撐不起自己,就這麼陷入尷尬又可笑的處境。不忍見她臉紅耳熱卡在那兒動彈不得,我出手把她翻回原本的臥姿。她卻立刻翻身,義無反顧掉回先前的困境。
沒多久,玫玫成功抽出右手,進而能把前胸撐起,像個小烏龜似地高高把頭抬起對我傻笑,像在笑我的擔憂與出手相救是多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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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月的玫玫,兩側頭髮幾乎全脫落,變成了一個雞冠頭小龐克。
都說剛出生的寶寶該把胎毛剪掉,日後頭髮才會長得濃盛茂密。但我與妻皆屬多毛體質,想想就免去了這道功夫。
省去一事,卻惹來持續月餘的麻煩,每天起床都得一根根拾起玫玫黏在床單上的頭髮。當然,這也包括妻的頭髮。產後的她像和女兒說好似的,兩人一起掉頭髮。
解決麻煩的利器是黏毛髮專用的小滾筒。只要抓住握把像刷油漆一樣來回滾動幾次,床單枕頭上的長短粗細毛髮便乖乖收伏在貼紙上,分不清哪根是玫玫的,哪根是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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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月的玫玫,開始認生,大哭拒絕靠近想抱她的人。
被拒絕的人愣在那兒,張開的雙臂還停在空中,一臉的錯愕。他們或許不是第一次與玫玫見面,大都抱過襁褓中的玫玫,怎麼也想不到上個月還乖乖依偎在他們懷裡的玫玫,這個月竟然哭得聲嘶力竭,抵死不從。
一旁的我尷尬不已,也忍不住偷偷欣慰得意。
開始認生的玫玫,雖還不會說話,卻用排除法間接認同了我的身分,讓我感受到強烈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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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月的玫玫,喜歡聽兒歌,音樂聲牢牢釘住她的注意力。
兒歌簡短,旋律單純,節奏有快有慢。怪的是,理應滿溢溫柔幸福感覺的歌曲,有的聽來卻有些淒涼,帶點淡淡的感傷。
兒歌釘住了玫玫,也把已為人父的我往童年吸。童年應是個溫暖的、陽光盛烈的午後,遙望卻充滿朦朦朧朧的霧靄;童年應是個甜美的、不苦不澀的果實,但回憶起來的滋味卻有點兒酸。
我與玫玫一起專心聽著兒歌。她的童年離我好近,我的童年離我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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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個月的玫玫,扶住桌腳矮櫃,撐起身體練習用雙腳站立。
順序似乎搞錯了。人家說「七坐八爬」,玫玫跳過坐剛學會爬,耍賴不想回頭補課,竟然扶住身邊任何可攀扶的東西,巍顫顫站起來了。一旦成功立起,便呵呵嘻笑,樂到完全忘了自己還不會坐下。
長輩憂心警告,別太快讓孩子站呀,腿會壓短長不高;友人好意提醒,要多多讓孩子爬呀,有益於腦部發育。
我說,如果她覺得站比坐或爬更開心,就讓她站吧,管她以後會不會變成一個腿短短的傻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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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個月的玫玫,喜歡高舉一隻手,仰著脖子認真觀看。
開車在每日必經的路上,我想起了玫玫的這個動作。
像是第一次發現自己身上長了「手」這東西似的,她先是伸直臂膀,把手翻來覆去地查看,然後保持這個姿式不動,似要攫取遠方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我曾俯下身子,把視角降成和玫玫一樣的高度,看她到底想抓什麼,但什麼也沒見到。
想著玫玫舉著手一臉專注仰望的樣子,開車回家的我也不知不覺把手舉起,模仿起她的動作。
這次,在我高舉在擋風玻璃前的五指後方,我看見了一個好大好紅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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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月的玫玫,藏在矮桌後面,一蹲一站玩起躲貓貓遊戲。
早在半年前,我們就用毛巾遮臉露臉,玩起這種能讓所有寶寶笑出聲音的神奇遊戲,現在玫玫只是由被動變成了主動。只要說「玫玫呢?玫玫在哪裡?」,她便咧嘴笑著蹲藏在桌下,然後倏地站起,換得我們誇張的一聲驚呼。
她總是樂此不疲。我想,她大概覺得自己能從眾人眼前消失又出現,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但幾次下來,我發現她蹲下藏起來的時間越來越久,站起現身的時間越拖越晚。
我修正了想法。
我想,她真正喜歡與需要的,或許是被人尋找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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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個月的玫玫,坐在我的臂彎裡,轉動小手對人說bye-bye。
當然是大人在一旁替她發的音。玫玫總是很配合,一聽見有人說bye-bye,便笑著把雙手放在胸前,十指微張旋轉擺動。有時我們會假裝離開,不是把欺騙當有趣,而是為了多看幾遍她張開小手轉動的樣子。
這一年來她的變化太快太急,有太多動作來不及記錄與細看。
玫玫或許還不知道bye-bye的意思,我卻知道這動作是她這個階段才會有的,轉眼即過,一生都不可能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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