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生於戰亂,經歷過父親早逝和自小就離鄉背井、受盡飢寒交迫的痛苦……都因為來自大陸而在婚姻的路上受盡雙方親友的刁難與折磨……
除了禮拜日,每天清晨由六點半到八點多,我都會陪卿妻到宿舍後門外的森林前一片平整的磚地上去跳排舞。我坐在輪椅上專注地看著李惠莉老師和三、四十位排舞同好,認真地隨著美妙的樂曲翩翩起舞;這些女士最年輕的李小姐和翁小姐也都已四十出頭,而最年長的卿妻則已七十開外。但是由於她們天天運動,呼吸新鮮空氣,所以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小個一、二十歲;有一次卿妻推著我在校園裡漫遊,有一位小姐突然走過來,很感慨地對我說:「時下女兒對爸爸這麼孝順的,實在少見。」害得卿妻趕緊懊惱地糾正她說:「我只比我先生小三歲呢。」因此滿臉風霜的我,才感到別人年輕我獨老的悲哀。所以當我第一次看到何正本大哥那麼單薄的病體,而何大嫂卻面色紅潤,而且可隨時輕易的做十幾二十個仰臥起坐時,才使我感到特別親切。
每個早晨,卿妻推著我,一出後門我們倆四處張望,直到看見何大哥坐在大花盆的盆沿上,而何大嫂像照顧嬰兒般地,站在他的背後,小心翼翼地按摩著,我們才彼此歡喜地說:「你看何大哥他們早已來了!」待我們走近向他們請安問好之後,才各就各位,我坐在輪椅上輕輕運動,而卿妻則站在她慣有的位置上,跟著眾舞友一起跳起排舞來。
何大哥的臉上,一直掛著溫馨的笑容,他常常慢慢地走過來對我說:「怎麼樣?要不要我帶你到處走走?」每次我都欣然同意,同時伸手讓他把我拉了起來,一塊兒走來走去,讓那些看到我一坐就是一小時的運動夥伴們,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同時嘴裡念咕著說:「怎麼,原來朱教授是會走路的啊!」何大哥雖然看起來瘦骨嶙峋,沒什麼力氣,甚至十分柔弱,但當我的手握著他那溫軟的手時,我就會感到莫大的安全感。我們且談且走,不久就走完可能有一百五十公尺的磚砌地,有時甚至會來回走好幾趟,也不感到疲累。可是,說也奇怪,我卻曾數次差一點扳倒體壯如牛的好友。何大哥是除了一直照顧我的卿妻之外,唯一讓我感到完全有安全感的人。讓人充分信任,乃是何大哥的人格特質,誠如他的幼女寶寶在其〈遙祭老爸〉那篇感人肺腑的文章中所說:「『他』是一個重情意的朋友,和幾位老友數十年涓涓如細流、不因時空阻絕而間斷的情誼,為一句承諾信守一輩子的情誼,讓我們看到人與人之間是可以有這樣的真情存在。」在同篇文章中寶寶又說:「你和老媽幾十年來的相扶持,我們看在眼裡,老媽了然於心。從發現罹患癌症這七年來,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困難和挑戰,你和媽媽從未放棄,一而再地將生活從谷底又帶回灑著陽光的山間小徑。在不同醫院的病房、在台大校園、在鄰里巷弄,你和老媽的勇氣和努力鼓勵了許多許多人,讓他們對自己磨人的病況重新燃起信心,這是很多醫護人員,甚至社工都做不到的事。甚至這幾個禮拜,在台大校園裡仍不斷有我們或生或熟的面孔親切地問起你,惦念著你的身影。」
何大哥「一生小病不斷,開刀不下十數次(包括兩次脊椎開刀),年輕時甚至好幾次(太太)必須在家照顧仍在襁褓中的孩子,他得靠自己力量和同事的協助度過難關;但(他)始終活力無窮,好登山、旅遊、運動、種花。民國91年與(太太)自南非旅遊回來,精神與體力都處甚佳狀態時,於一次健康檢查,及後續檢驗發現直腸癌第二期,隨即進行手術切除(並製作人工肛門造口)及化療、放射治療。雖然人工造口大大地改變了他的生活形態(譬如他曾告訴筆者說他每天半夜,都必須起床到廁所,去處理人工造口所流出來的穢物),短暫調養後,也算過了一年安穩的日子。
「誰料放射治療造成他小腸黏膜受損,進而腸阻塞,無法進食。接下來開始一連串折磨人的治療和手術,結果腸阻塞的問題解決了,又不幸於傷口癒合時,形成腸道瘺管,也就是腸壁上有幾個小小的洞直通皮膚外,只要一吃東西,甚至喝口水,就會有酸液自腸子通過瘺管滲到小腹皮膚上,造成皮膚極大的痛楚。試過不同的治療方式均告失敗的情況下,(他)接受醫生的建議,停止進食飲水,全靠點滴和營養針維生,期望瘺管能慢慢自行癒合。一年多過去,瘺管的情況未有改善,人倒已瘦成了皮包骨。一次次地遭受打擊,(他)卻不曾放棄,每天不論晴雨,一定到醫院的花園或走道上運動,維持精力。最後當醫生也束手無策時,(他太太)鼓勵(他)回家自行調養,慢慢地恢復進食,瘺管的問題未能解決,但體力增進不少。直到老同學來探病,介紹另一位醫生,又開了一台七、八小時的刀,節去一段小腸後,瘺管問題竟奇蹟似地解決了。
「接下來的兩三年,在(何大嫂)的細心照顧和(他)意志堅定的努力下,(他)又再度恢復了如飛的步伐、紅潤的臉色和奇佳的食慾,有機會再次享受生活。」(摘自寶寶:〈父親病史簡述〉)
大概就在這時候,我因病自逢甲大學退休,才有機會陪卿妻每天清晨到台大學人宿舍後面磚鋪廣場運動,因而結識了這位年高七十九歲的浙江人士和他的夫人何大嫂。我們之所以如此投緣,主要是因為相似的人生背景:我們都生於戰亂,經歷過父親早逝和自小就離鄉背井,受盡飢寒交迫的痛苦。他51年與來自埔里的王美苓小姐結為連理,而我則於54年與台北市的許麗卿小姐結婚,我們都因為來自大陸而在婚姻的路上受盡雙方親友的刁難與折磨。我們有時在一起談到小時候逃日本鬼子、漢奸和八路的痛苦經驗時,聽他講到一個令人終生難忘的悲慘故事,曾使我好幾夜都輾轉難眠,淚流滿面。
他說那時候村子裡的百姓聽到莊頭上的狗叫,就知道日本鬼子已經摸進了他們的村莊;男人們叮囑他們家的女人趕緊往鄰近的山頂上逃命,而他們自己則各自手持大刀和土砲迎向莊頭敵人們的三八步槍和五零機槍。他說,當時村子上有一個年輕女人抱著一個初生不久的男嬰,也混在姊妹和妯娌群中,畏縮在山洞裡不敢出聲。誰料到她懷中的嬰兒突然號哭起來,怎麼哄他,他都不停;在無技可施的慌張中,為了不被鬼子發現他們的行蹤,只好將嬰兒摔到深溝裡。要不是她能犧牲小我,她們的藏身之處一旦被追蹤而至的鬼子們發現,後果就不堪設想。不但每一個女人都會被如狼似虎的日本鬼子所姦汙,而且會一一被刺刀殺死。何大哥在講這件事時,依然心平氣和,好像在說外國人的故事;可見他的心境已經被苦難磨練得平靜大異常人。
再大的病痛也弄不走他臉上那抹溫煦的笑容;一個七十九歲高齡的老人,竟然一絲痛苦的表情都沒有,真是少見的奇蹟。
我們認識不久,我們夫妻倆就有幸跟他們和大女兒小瑮相約在宿舍附近明達館內的薇歐餐廳午餐。我們從小時候的趣事到成人時的種種人生經驗談得非常愉快。不覺竟然喝了大半瓶義大利白蘭地。我們不但感受不到任何人的病痛,而且有說有笑,快樂似神仙,讓我想到人間果然有快樂人。席間何大嫂對何大哥之體貼愛護,以及小瑮的細心照料,都使我們大受感動。
不久之後,我們又在鹿鳴宴請他們一起午餐,他們不吃大魚大肉,只叫青菜蘿蔔,我開始小聲抱怨,為什麼這樣為我們省錢呢?何大哥這才笑著說,你大嫂是吃素的啊,我這才了解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吃飯時,何大嫂已然跟何大哥預先商量好,要為我們暫時開戒一次。還有一次,同樣在鹿鳴宴,我看到他們一家人包括四個女兒跟三位女婿,還有兩、三個小外孫在一起吃飯,其樂融融,令人羨慕。此後又看到何大哥夫婦和女兒、外孫在舟山路上或生態湖畔,優游自在地散步閒聊,真是快樂。
可是就如鄧麗君所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快樂的日子,稍縱即逝。「97年初,(何大哥)因血尿問題,檢查出久未復發的癌症已轉移至膀胱,但(他)已無意再進行積極性治療(化療),只希望平靜度日。入夏時又發現肺部出現癌細胞,肺部喪失部分功能,造成嚴重肺積水,呼吸費力。遂精神不振,行動亦日益困難,但(何大哥)仍盡最大努力維持身體的活動,並繼續多年來每天以毛筆抄佛經的習慣。十一月中(何大哥)已無法外出活動,只能靠補充氧氣維持基本生活機能,但他仍努力地自行進食。(何大哥)生前一再強調病危時絕不願急救和插管,12月11日吃完晚餐回床上休息後,逐漸失去意識。為尊重他的意願,家人決定讓他平靜地在家中辭世。(何大哥)一生病痛不斷,但辭世時平靜而安詳,家人陪伴身邊,也算是莫大的福氣。」(摘自寶寶:〈父親病史簡述〉)
何大哥對人體貼入微,對人的感受更是非常關心。在最後一個初夏的早上,他又親切地走向我,並小聲對我說:「因為現在夏天,我得穿薄衣服,所以人工造口常常流露出惡臭來;因此我不能帶你走路了。」其實我哪曾聞到他身上的半點臭味,我好想告訴他我並不在乎他身上的味道,我好渴望他能繼續帶我走下去,因為跟他在綠樹影裡牽著手一起漫步,乃是我近年來最感驕傲與快樂的經驗。可是我看著他越來越搖晃的身影,好怕把他扳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就不再為難他了。
在他人生的最後幾天,他已無力走路,連站起來都有問題,所以何大嫂就為他買了一輛嶄新的輪椅,推著他跟我並坐在一起。頭幾次我還問他的病情,他指著喉嚨用唇語跟我說他已不能言語。我真不習慣他不能說話而且臉上有些陰沉的樣子,我的心裡開始嘀咕起來,感到大事不妙。兩、三天之後,我正在巴望路的那一頭會有何大嫂推著何大哥向我走來。哪料到只看見何大嫂形單影隻地慢慢接近我,雖然她努力保持鎮定,但卻紅著眼眶低聲對我說:「他已經走了。」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竟然驚問她何大哥到哪裡去了。
何大嫂問我要不要何大哥留下來的輪椅,我立刻搶著說:「當然要啦!」不久之後何大嫂就把何大哥的新輪椅推給我,外帶一個四爪鐵柺。
正如〈遙祭老爸〉一文所說:「這幾個禮拜以來,雖然看不見(他的)人、聽不見(他的)聲音,卻不覺得(他)已經走了。」何大哥勇敢面對病痛,對人和藹可親,令人懷念不已,直到現在大家還在談論他,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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