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打野外完畢準備歸營,排長照例把立正在他面前的「死老百姓」痛罵一番,但是那一回大夥兒雖然挨罵,卻都暗自樂爽爽的。因為沿途山坡田野有許多拔辣灌木小叢林,我們個個口袋都鼓鼓的塞了不少……
五、六十年前的台灣,人口不過七、八百萬,天際線很低,參差不齊,低低矮矮任意彎曲的一列列木造日式小平房,大街小巷可以隨處鑽來鑽去,男女老少大多腳下趿一雙木屐,踢踢跎跎很是悠閒。此際,如果在街頭巷尾還是村口的大樹底下,出現一個八、九歲,剃著光頭、穿著短褲的小男孩,讓太陽曬得黑黑的,他後屁股口袋裡,露出一截天然木柄小彈弓,上面還留下了一點新鮮的青皮,那你大致就可以猜到他的近況。
這個小男孩眼力很好,腿力也不錯,他善於爬樹,為了要找這麼一小截樹杈子,他相度過方圓二、三里所有的樹木,特別是一種「芭樂樹」──現在也只好這麼寫。因為一枝作彈弓的樹杈子非常難得,要粗細恰當,成一個丫字形,越正越好。長短粗細都得修過,還要配上鐵絲、自行車內胎剪成的兩條橡皮,中間又連著一片千辛萬苦尋得的牛皮,要剛剛好包得住一粒彈珠大小的石子兒。搶前幾步,走在這個男孩的前面,就見到他短褲兩側口袋鼓出來,好像大腿外側生了什麼超級腫瘤一般,蕩啊蕩的也不嫌累。台灣那一段歲月中沒有幾條柏油馬路,路面不是泥巴就是石子兒。小男孩見到適合當彈弓子彈的石子兒便揀了裝在袋子裡,脹到不行,撐破了口袋的事常有,跑起來嘩啦嘩啦的,也十分嘈雜。
再跟你講,這個小男孩可能最近老犯便祕,十分痛苦。那個時候不作興用瀉藥,只得硬生生的拉,憋紅著臉,使出全身的力氣,不斷的呻吟,卻不一定奏效。偶爾便得要人幫忙,把小屁股翹得高高的,多半是自己的兄弟吧?用一根小樹枝,一邊捏著鼻子一邊往裡面掏,掏得出來的話,都是乾乾碎碎水分都給吸光了的芭樂子兒,一點都不像人便。
小男孩上了樹,除了挑樹杈子,不可能不摘果子吃,早年這種果子樹到處都有,市場上是買不到芭樂果的,就好像沒有人在市場上買得到小石子兒一樣。果子不大,只有那個小男孩握在手心裡的大小,有時一掌還能抓住兩三個呢。像今天這樣的改良種,一個個比饅頭還大,真的無法想像。早年有一種芭樂,果子成熟了之後,表面淺綠,果肉淺紅,而中間的種子略呈深紅,狀似石榴,個頭較小,因此又喚作番石榴,但是這樣的稱呼,我一輩子沒有聽人真的說過。如今偶爾有人真的呼之為「芭樂」,也很罕見,大家管它叫「拔辣」。真該怎麼寫才對,但願有人考證得出。而空頭支票為何稱之為「拔辣票」,也折殺了這個無辜的好果子,希望有人給個公道。
造成便祕的就是種子部分,但小男孩卻躲不了這一劫,因為這一部分最是香甜。他為此受罪也不是頭一回了,起先還有點警覺,只吃果肉跟「一點點」的種子。但是那般的香甜終於讓他忍不住,還是一個個的完全下肚了。到了夏天成熟的季節,眾鳥也滿樹喧嘩,所有的孩子都知道,鳥兒啄過的,分外甜美。
此樹樹幹大多不粗,也不高,能超過屋頂就難得了。樹幹光滑結實,樹杈樹枝不多,所以不易找到上選的彈弓架子。然而所有的男孩都有一個夢想:擁有一把「拔辣彈弓」,車胎皮拉得多細多緊,枝子都不裂。
其實這種水果早年不登大雅之堂,有的人家嫌其味怪,類似有人不碰榴槤般的從不吃它。那種如今稱之為土拔辣的,顆粒不會大過雞蛋,雖然一致軟熟,卻大小懸殊。由於樹幹結實,上了樹,儘管攀著枝子猛踩猛跳,也斷不了的。然而這麼一陣子亂搞,卻能搖落一地的果子,裝得下好幾臉盆,足足讓十幾個孩子犯便祕也夠。
現在這種便祕果已經很難買到了,市場上都已經是改良種,翠綠翠綠的,一個就能有一斤多重,果肉特厚,種子便縮得小小的一撮嵌在果肉當中,稱之為核也未嘗不可,只吃一個便飽。甜是甜,就是沒了那遠遠的就聞得到的香味兒。運氣好的時候,在遠離塵囂的水邊山頭,遇著挑著擔子的果菜販子,可能買得到幾粒,視如拱璧,其實價錢也比滿街的改良種貴上很多。土拔辣不耐久藏,兩天之內不吃,全爛。這玩意現在身價也大不相同,豪華酒宴的餐後水果,跟西瓜鳳梨柑橘柿子等等也都平起平坐,不過一定用改良種,切成了片兒,挖去了子,綠皮白肉,煞是好看。這麼樣的果盤擺在宴席上旋轉桌的面前,自然應當呼之曰「芭樂」,而非「拔辣」。
台灣的男生都有服兵役的經驗。我們在服役的時候,運氣不好就碰上專愛整人的排長,不苟言笑,動不動就罰我們端著三八步槍滿地爬。有一回打野外完畢準備歸營,排長照例把立正在他面前的「死老百姓」痛罵一番,但是那一回大夥兒雖然挨罵,卻都暗自樂爽爽的。因為沿途山坡田野有許多拔辣灌木小叢林,我們個個口袋都鼓鼓的塞了不少,班長、排長儘管神氣,口袋裡也一樣,全連都好像得了大腿外側腫瘤一般的列隊歸營。那天的夕陽,顯得格外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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