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謝雪紅。她在上海組織台共,回台後參與農民組合青年訓練,吸收農組重要幹部加入台共。228的時候是一個重要領袖,但在228之後即流亡大陸,組織「台灣民主自治同盟」。228之後台灣島內的反抗史,便無法參與。 李應章,參加籌組文化協會,在二林首度帶領農民運動,史稱「二林事件」,但後來他因為日本警察追捕,逃亡大陸,改名李偉光行醫,參加中共,扮演了支援台灣反抗運動流亡者的角色,而未在台灣直接參與反抗運動。
文化協會的林獻堂,參與文化協會創建,文協分裂後,便沉寂下來。另外如張志忠,參與農民組合,流亡大陸,光復後歸來,成為地下黨,但他也未曾從頭到尾參與全程的反抗運動。此外還有許多人都曾參與過反抗運動,但大體沒有全程參與。
唯一的例外是簡吉。他全程參與,而且扮演最重要的領導核心角色,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簡吉卻正是這樣,用他的生命史,見證了台灣反抗運動史的「全過程」。從素樸的農民運動,到左翼反抗運動,到共產主義運動,到光復後的接收與228事件,到「紅色革命」的地下黨與白色恐怖時期,整個台灣群眾運動史,可以用他的生命來加以貫穿。
閱讀簡吉,等於補上了台灣反抗運動史最重要的一課。這樣的生命,如果未被正視,是台灣史多大的損失啊!
台灣社會主義運動與228的「定性」
閱讀簡吉,我們可以發現某一些歷史論斷,有必要加以重新檢視。
首先,是有關台灣社會主義運動問題。過去國民黨解釋光復後的台灣反抗運動是受到中共的影響。但簡吉的歷史證明,它有更深遠的歷史,它是從日據時代的農民運動就開始了。對1920年代的台灣農民而言,壓迫者是日本帝國主義,而當時唯一有反抗論述,並同情台灣農民的,是日本勞農黨,這是日本的左翼團體,而在理論上,提供支援的是蘇聯的社會主義革命。謝雪紅的回台則提供了更直接的協助。在日本殖民帝國的強大壓迫下,台灣農民組合思想之左傾,其實是尋找廣大農民的出路,而不僅是理論問題。回到當時時空,就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事。
其次,是228的「定性」。在民進黨和台獨的論述裡,228被描述成只有台灣人的悲情與外來政權的鎮壓。彷彿台灣人的反抗意志如此薄弱,一遇鎮壓就全面瓦解,煙消雲散了。然而,從簡吉的歷史,我們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而是有一個地下的反抗運動,在228之後迅速展開,它是沿著日據時代農民組合這個系統,像番薯藤一樣,在地下生長的。它的背後還有中共地下黨的組織運作。如果說,它只是外來政權的鎮壓,就難以解釋228之後全面地下化的反抗運動,以及中共地下黨的關聯。更明確的說,228鎮壓的結束,只是另一個地下反抗的開始。它讓台灣的反抗運動全面捲入國共內戰的大環境裡,成為其中的一環。228與國共內戰的關係,由此得到印證。
第三,有關台灣在228的武裝反抗,過去的記載中有「民主聯軍」和「自治聯軍」。「民主聯軍」由謝雪紅所領導的二七部隊所改組,由於有不少人流亡大陸,留下較多的歷史證言。但「自治聯軍」的歷史,則因為當事人大部分遭到槍決,陳纂地則因為被看管而隱居起來行醫,真相未明,只知是由張志忠所領導,還曾有計畫在小梅建立武裝基地,長期抗戰。後來的有些嘉義的口述歷史,雖然曾訪問過許多嘉義人士,但人言言殊,真實情況成謎。然而,透過國家檔案局剛剛解密的檔案,審視名單,再找了解當時情況的政治犯陳明忠先生討論,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輪廓。簡吉當時正是「自治聯軍」的政委。這也是首度有關「自治聯軍」的描述。
第四,台灣自日據時期以來的反抗運動,有知識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協會,以及農民階級所形成的農民組合,這二者本是相輔相成的大歷史,只可惜歷來所留存文件,知識分子有文字寫作,留下較多記載,反而群眾規模最大的農民運動,留存的文字相當少。尤其是它的左翼色彩,更成為戒嚴時代的禁忌。現在重新整理,我們才真正看清台灣反抗運動的本質。而從簡吉的生命史,我們終於知道這一個反抗運動的潮流,不是結束於日據時代,而是白色恐怖。但農民組合與反抗運動所存活下來的「老同學」(白色恐怖時期老政治犯的暱稱),在出獄後,還互相幫助,照顧彼此的生活(如李天生),而只要生活還過得去,就一定出錢出力,或明或暗的贊助反對運動。這一點經歷過黨外時代的人都應該清楚。只是他們一直因為身分的敏感,隱身幕後,而不為外界所知。這是台灣反抗運動的一條血脈,源遠流長。
革命者的浪漫主義精神
寫作簡吉的故事,啟始於2004年遠流王榮文先生邀約,請我寫一篇報導簡明仁先生如何「尋找左派的爸爸」的故事。當時我還暗笑著:是不是因為他認為我是左派,所以特別找上我呢?原本因為報館工作忙於大選新聞而想放棄,然而轉念一想,1984年寫碩士論文《日據時期台灣話劇運動研究》的時候,獨自一人在幽暗的圖書館的灰塵與故紙堆中,翻查《台灣民報》,當時研究台灣史仍有諸多禁忌,研究者還很少,那種寂寞與荒涼,難以言喻;而簡明仁先生卻是在這樣的環境裡,一紙一頁的尋找自己逝去的父親的行跡,那是何等孤單的一個孩子啊。我於是答應了。
原本以為只是寫一篇報導,幫上忙就好了。然而隨著把「台灣社會運動史」的各種線索慢慢整理,對簡吉與農民組合多一層了解,再加上國家檔案局新解密的資料配合,我對簡吉有了全新的認識。尤其是溫柔敦厚的簡明仁先生,並不多說什麼,只是要訪問簡吉生前故舊的時候,帶上我去採訪,簡吉生前的行跡與模樣,變得立體而鮮活起來。
最震撼的莫過於在屏東採訪張博雅的婆婆周甜梅女士的時候,她已經九十六歲高齡,對簡吉的記憶片片斷斷,卻反覆的說著:「當年他從屏東鄉下的農民家裡回來,住在我們對面,明明累得要死了,卻還在拉著小提琴,我問他,你累得要死,為什麼不早點休息呀?他笑說:如果我不拉,才會死喔!」
簡吉,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內在精神,以及作為農民運動「職業革命家」的形象,在此時融合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生命。從這個理解出發,簡吉為什麼會因為看見貧困的孩子無法上學而流淚,因為同情農民而投身農民運動,那內心的精魂,就更為清晰了。
「帶著小提琴的農民革命家」,這不僅讓我重新看見真實的簡吉,更因此了解那一個年代的反抗運動背後,革命者的浪漫主義精神。例如呂赫若,一個學聲樂與鋼琴的小說家,被譽為「台灣的魯迅」的這個「台灣第一才子」,卻在228之後,投身地下反抗運動,彈鋼琴的手,變成打電報,在山上打游擊,最後因暗夜被毒蛇所咬,無法治療而逝世於悄無人知的荒山。
當我了解愈多,才發現這是台灣史上最欠缺的「左半部」,整個日據時期以降的左翼運動,因簡吉的生命和農民組合運動而串起來,成為一張稍具輪廓的網絡。寫到後來,我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補課」:把台灣史所欠缺的這一課給補起來。於是台灣史,包括了228的發生與結束後的反抗運動,所有反抗與流亡的軌跡與脈絡,都因此變得清晰而可以了解。我深深感謝簡吉,他貫穿台灣反抗運動的生命史,讓我好好的「補」上這一課學分。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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