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藝術展開之後,藝術世界多元多變,但平面藝術卻無法不依附著透視或扁平的辯證史。讓我們回顧這個脈絡:一進入文藝復興,平面藝術史裡便充滿了近景和天際、平面與深度、承載符號或去除意義的辯證。文藝復興發現的透視法之奧妙,掀開了視覺藝術的新頁,拉斐爾(Lev Raphael)在畫布上用簾幕區隔,卻連結了現世和天界;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在畫面中布局出簾後房間的動靜,為觀眾製造了逐漸進入畫中的視覺路徑。立體派認為平面繪畫應和時間關係做對應,藝術才不會淪為「假象」;後抽象繪畫主義(Post-painterly Abstraction)和抽象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否決了繪畫的再現功能,欲回歸畫布的二度空間事實。
視覺飽滿下的真正張力
在平面化的必然趨勢下,平面藝術分為兩支,一支探討真實與再現、符號與寓意之辯證的藝術,回歸二度空間的平面藝術裡,呈現了符號化、去除含義、再現或模仿的辯證,而出現了探討實物和模仿力問題的藝術家──真假、再現、符號替代性等哲學議題,如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和柯史士(Joseph Kosuth)這類觀念藝術家。另一支則是仿擬異化宗教、商業、歷史和政治等符碼圖像的扁平藝術,如普普藝術(Pop Art)。後者因為平面化和速成式,讓藝術逐漸消失在複製和大眾文化之間,當繪畫藝術失去視覺藝術的主流地位時,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適逢其時地推出超扁平(Superflat)的概念。超扁平重新刺激了繪畫藝術,並做為東方平面藝術挑戰西方藝術史的宣言,讓卡漫藝術成為全球藝術史的一支重要流派,並且是東方藝術界的專利。
台灣的新生代藝術家從小耳濡目染卡通、漫畫、線上遊戲的眩惑繽紛,他們的美學體驗和彼此之間的視覺文化相當一致,這也讓超扁平藝術陷入了原創性困頓的現象。在互相類似的卡漫風格藝術家裡,我們能辨認出每個藝術家在視覺飽滿下,是否有真正的張力?藝術家在超扁平藝術潮流上能否既具時代代表性,又傳達出藝術家的個人特質?
年輕女孩的揣摩之心
在超扁平中,從藝術家的創作動機、符碼運用、圖像布局和事件影射上,仍能辨識出他潛沉的深度。邱銍韋在發展「他的女孩系列」之前,有一段相當沉靜內斂的「符號期」,這段符號期的許多寓意和指涉發展推陳到了「時尚女孩系列」,轉換符號為圖像,符號系統有了新的陳設安排,畫面也從隱晦的暗喻轉為繽紛的鋪蓋。這個發展脈絡顯示出邱銍韋從個人議題的追問,發展到一種普遍性的觀察。一反男性藝術家檢視女性的姿態,邱銍韋躲在女性形象裡,假想當今做為一個時尚年輕女孩的特權和禁忌,描述出了當下亞洲社會裡年輕女孩為自己打造的形象──青春帶嬌蠻、慧黠卻撒野、俊俏又陰冷、媚惑而放肆……「時尚女孩系列」像是一個女孩,但她代表全部的時尚女孩,在藝術家的畫筆下她們張著大眼盯著世界,且都是掩口的,因為她們對世界只有監視,鮮少有評論。乍看之下我們以為邱銍韋設計出一派爛漫天真的時尚典型,但仔細感覺卻有一點「背後有陰謀」的氣氛,年輕女性不但精於時尚和化妝,也擅於佯裝,裝無邪、裝可愛、裝胸無大志、裝沒有社會感觀、裝沒有政治立場……但事實上她們的大眼裡卻照進了一切,只是濃妝豔抹遮蓋了她們洞燭的眼神。邱銍韋以揣摩之心表達出自己所屬世代的視覺文化和心理現象。
邱銍韋在「時尚女孩系列」之前的符號期是他的艱澀探索期,不少作品裡呈現出藝術家自我質疑和自己跟群眾關係的發問,如「心相」、「心靈圖像」、「心靈偽君子」等系列,以及「自嘲」、「平衡之間的那一刻」、「嘰嘰喳喳看什麼」等系列。這些作品是視覺扁平的、符號式的,標題卻是敘事式的,各個系列卻都屬於一套簡單的符號脈絡。這套符號脈絡從圓點發展成噴溢狀、花朵狀、菌絲狀或砲彈狀的點,構圖和設色具有裝飾性,卻同時象徵著華麗和罪惡是同源的。在這個階段,邱銍韋的三件「緣惡說」質問了善惡的起點,暗示了善惡既如病菌又如花朵,深植在人性的生態循環中,彼此挹注也互相毀滅。
性別符碼的可操弄性
觀察邱銍韋從晦澀的符號期發展到時尚女孩的過程,觀眾會驚喜地發現藝術家有計畫地將他的符號系統,轉換成為扁平且具有裝飾性的色塊拼組,也順利地將那些符號寓意帶進新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藝術家以女形女貌來比對自己的男性角色與體相,可說是人像藝術的反轉。這種反轉並非空前,森村泰昌(Yasumasa Morimura)以自己亞洲人的男體之身裝扮西方藝術史、電影明星和娛樂界中的眾多女相即是一例。森村泰昌以模仿製造對比、以不相容感突顯兩性之間的矛盾,也以勉強造作的妝相呈現東西方人面體態的差異。這種對照效應,在邱銍韋的幾件連體、變妝和雙生系列也可看到,如「緣惡說No.02」、「傾聽你說些什麼…」和黑色時尚女孩,以及鏡面雙重的時尚女孩。這種對照同時透露出藝術家在尋求某種對象──像自己的對象、競爭的對象、自己想模仿,或是讓自己偽裝的對象。藝術家在這種成對的構圖中呈現出某種慾望──既是出自自戀,也是出自對異性性別的好奇和渴望。邱銍韋從時尚女相中探索自己的陰柔面,是一種對比,帶一些嫉妒,也具有女性崇拜的心理。他探索了兩性之間的依賴和競爭、對比和襯托關係,同時也諷喻了時下女性對時尚的戀物情結。而邱銍韋在超扁平世代中更重要的成就是,他成功地從符號寓意到圖像鋪陳的轉換過程中,向觀眾展示了性別符碼的可操弄性。
(完) [ 文章摘自 典藏今藝術 2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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