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當這棟樓終於推倒,擊碎,變成一堆磚泥時,現下正倚賴著它的人們是什麼感覺,以前曾經倚賴過它的人又是什麼感覺……
這棟樓即將要拆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就已經存在,曾是地理系與心理系共用,後來是地理系館,現在變成了東亞文明研究中心和台灣文學所分據一二樓。那奶皇餡般的顏色,方整,大窗,覆以青瓦,像照片裡婦人過時僵硬的瀏海。可是那色彩與四周芹綠的樹木多麼搭配,和那一排高高低低,銅鐵色裡夾雜著一點寶藍鮮紅的單車陣,多麼和諧。這建築一再修整,可是永難保持光麗。時間如惡瘡,以難違之姿態,突破,渲染,剝蝕,教我們感覺那牆是痛的,風至此總是顛簸,教我們讀到物質的宿命,死亡彈打在記憶上的回聲。
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人暱稱這棟樓為「小黃樓」。問了父親曾在台大地理系任教的小說家李渝女士,她說,樓房形狀是沒大改的,可是,她記得從前是赭石紅色。信裡又說,「大約是高中,還是高中畢了業的某日,忘記為了什麼而去父親的辦公室。父親帶我去辦公大樓後頭的農學院合作社喝橘子汁。合作社外頭沿牆種著一排橄欖樹。濃密樹蔭裡的合作社裡邊有點暗,很陰涼,放著幾張木桌子木椅子。父親帶我靠窗坐。橄欖在窗外落下,你可以聽見打在土面的聲音。」她指的是台大學生暱稱為「小小福」一帶。相對地,今日學生問起這棟樓在哪裡,知道的人總說,「小福」後面就是。以椰林大道為分界,「小小福」和「小福」正好分盤兩岸,午餐時間永遠擠滿了人和腳踏車,煞不住車子相撞忙不迭道歉的畫面,所在多有。
我說我得替這樓寫一點什麼。妳說當然。我們都想到了同樣的畫面。那時我們正手握著手,繞過它,穿越後方球場。寒流來了,正好可以緊貼著妳的羽絨外套,沿途尾隨那從我們足下延伸出去,永不分開的影子。
學生們留在研究室到了晚上,總能聽見場上的觸擊與歡喝。再過去,即湖。雨季過後,敗葉,泥濘,鷺鷥偶然飛落,留下指爪跡痕,重疊著單車的輪轍,球鞋的底紋。將被掩埋,取代,然後忘記──疏林中小徑分岔──哪復計東西?這樓被拆之前是什麼,那工地之前是什麼,那些絲毫不預備搭配校園內整體的歷史的美的院館落成之前又是什麼,一代一代新來的學生們已經不會知道。評估,規畫,拆除,毀棄,更易,然後一切再來一次,兩次,無數次。我們的校園不斷改易空間分布與意涵,服膺於各類需求,從殖民時代到現在,從不停止的現代性計畫,惘惘的威脅。
妳喜愛的社會學家Zygmunt Bauman在《廢棄的生命》說,現代歷史乃是設計的歷史,目的是為了讓「好」多一點空間,同時,「好」也界定了「壞」,後者即為廢棄品。那些在通往世界應該具備的模樣的路途上,被割剪下來的鋸齒與毛邊。是啊,也許每個走過這棟樓,不在其中上課生活不曾與它摩擦生熱的人們,都會同意它應該被消滅。當時間的惡瘡無法被掩蓋,最好的方法是置之死,而後生。新的何時會成為舊的,何時它也會被排除在更新更好的計畫之外,不是眼前能夠想到的。
我不知道當這棟樓終於推倒,擊碎,變成一堆磚泥時,現下正倚賴著它的人們是什麼感覺,以前曾經倚賴過它的人又是什麼感覺。如同《新天堂樂園》裡沙瓦托長大了回到家鄉,看見天堂戲院轟然倒下一瞬,他的臉面對著毀壞,精神卻背對著抵禦時間的風;那些理想,失敗的愛,故人衰頹的形影,一併海浪般湧到跟前──歷史天使鎩羽跌足,揚起了大塵埃。
我得為它寫一點什麼。雖然,我不曾讀過任何曾經隸屬於這棟樓的科系。但是裡頭有我熟悉的師長朋友,我在這裡上過課,也教過課。我知道哪個研究室掛了小池徹平月曆,我知道辦公室用哪個牌子的濾淨壺。我在同一片窗景前怔忡過,也笑過。而且,這裡有妳和我的紀念。我們曾在右邊樓梯轉角親吻,在左方樓梯戒備地擁抱。身體貼合著,想起來應該抗拒,推搪著妳的臂膀,胸膛,下一秒又陷入妳的頭髮與呼吸。靈魂綢繆膠著。如果隔著許多人在場,我們故作冷靜,保持應有之分際,眼睛望向別處可是全部姿態充分意識到彼此,空氣裡有一種不碰觸的碰觸,鑿開金屬,煙火隱密地迸開,落下,如愛情惱人傷人的細屑。多少年後當我們又握著手回來這裡,對著陌生的建築,疏離的樹,如何指認那青春末期的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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