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蠋蟲在鬆動我們栽培的土壤,番石榴,木瓜,和麵包樹正加速度長大,升高。季節循環去來。「就像閱讀,」神父說:「閱讀是理解和創造的組合……」
神父在幫他的植物澆水。我遠遠就看見他正繞過東牆的紫藤架走向後院,手裡提著一個桶子。太陽還這麼大就澆水嗎,上次我問他,意思是這種天氣我們應該坐在屋簷下乘涼,談哲學,等太陽完全下山再說。但神父的講法不一樣:就是因為太陽大,他說,那些花木更需要水,我們躲在蔭涼裡不忍心看它們曬死。「來年輕人,」他滿臉笑容:「幫我一起來。」
他稱那些錯錯落落的種植物為花木,我總覺得很勉強。但他這樣說,或許就表示他不但深知那些東西的來歷,甚至品種,而且對它們有朝一日將長大成樹木,結果,是具有信心的,何只開花而已。神父為這個小天主堂奔走許多年才看著它一磚一瓦蓋起來,而其中部分經費直接來自教會,還有些更來自捐款,尤其是從歐洲募集來的捐款。神父是法國人,但我知道他多年極少回法國,雖然言談中也喜歡提到法國,尤其是巴黎,對我,有關文學和哲學的話題。我問他存在主義。「沙特自己承認,」他說:「戰後的哲學傾向證明,在這種情形之下,存在主義自然就失去了作用,縱使它可以說是最極端地以理想主義抗議著理想主義的一個運動,也因為黑格爾哲學之謬誤,而隨之式微,幽黯。」我跟不上他的理路。「當資本主義思想領先抵制馬克斯辯證法的時候,存在主義紛紛走避,投靠康德和笛卡爾以求自保,卻從來沒想到從契爾克迦那裡借火種,就因為契爾克迦心中有上帝;也同樣為了排斥宗教的原因,故意不理會卡爾•雅斯培,或尚•渥俄。」我問:沙特也不相信上帝嗎,「但他強調存在主義裡的宗教思想言之成理,」神父沒有正面回答我,轉而說道:「他直接向馬克斯主義挑戰,在巴黎出版的一本新書《辯證理性之批判》裡,宣示了存在主義和馬克斯主義的分野,指出馬克斯主義無論從它的思維論述或它在蘇聯實驗的模式觀察,都是空中樓閣,無可作為的。」
小天主堂庭院四周一圈圍籬,只有靠馬路這一邊設了大門,遠遠望進去,你能想像有一天當那花木長好的時候,必然就會有一種深而肅靜的情調,穿過綠葉樹蔭看那掩映的西方建築,淡淡絳紅的色調堅忍地升起提示著信仰,奉獻,崇拜,和心靈的投靠。每一次走近它,我就這樣想。
但這些都還不存在。存在的唯有我的想像,似乎是超越一切的,而現實一目瞭然曝曬在端午前的太陽下,幾棵乾枯近乎萎絕的杜鵑我認得出來,靠走廊那些無非就是七里香,我預見它們長好之後,神父將如何請工匠將整排綠葉修剪成短垣高度,夏天入夜以後,讓他緣著那愉人的植物來回散步,聞到多情的花香。那些是玫瑰罷,稀稀落落種在堂門幾步台階的兩側;暗晦無神的葉子都殘破不堪,但又明顯帶著防禦的刺,如此高傲,多疑,況且我早就聽神父說過:這是玫瑰,歐洲最美麗的花朵──我就認定它們是玫瑰,每次都特別在花圃上多澆一些水。在這麼荒蕪的山頭種植花木本來就是艱難無比的事,我對神父說;他點頭不語。我乘勢又加一句:就像悉西弗士獨推一塊大石上山,絕望而勞力!神父說:你讀過阿爾貝•卡繆的書?我努力挑水,一一澆過去,牆腳的美人蕉,山茶,和左右兩棵長得和我一般高的鳳凰木,似乎已經透露出一些盛夏的顏色,正從淺黃淡綠的縐曲裡竭力迸擠些許早殤的紅斑。
我站在東牆下,細細打量那一架紫藤,深信整個院子裡長得最好的就是它。這不難判斷,因為它既然一樣從乾燥不肥的黃土地裡開始生長,竟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參差發芽,抽長,蔓延,繞著木質的框架伸張向上,甚至在熾烈的太陽光下也燦然散熱,著花。可能是神父偏愛紫藤吧,每次限量澆完那些知名與不知名的植物,都將桶裡的賸水順手全灌進紫藤根柢,這時聽得見不遠天邊正有一群麻雀灰灰地迤邐飛過,發出吱喳一片聲響,好像預示著午後的溽熱即轉日之夕矣,就不知不覺讓小風輕搖各自帶著清水的枝葉。不久那朝東的方向將倏忽鋪開一層紅暈,接著白雲就染上新彩,藍天愈越悠遠。
這樣的時刻,在勞動之後,在期待一種可以預知絕對不至於落空所以辛勤勞動之後,期待花木欣榮的下一個春天或下下一個春天,勢必見證葉蔭下活動的小蠋蟲在鬆動我們栽培的土壤,番石榴,木瓜,和麵包樹正加速度長大,升高。季節循環去來。「就像閱讀,」神父說:「閱讀是理解和創造的組合,勞動同時是體能釋放與獲取的活動,一種創造。」我喜歡聽神父說他不著邊際的話,時常覺得被其中跳躍,浸染的理路,也即是說,被那種縹緲的比喻或寓言所吸引,包括每個主日在鈴聲斷續漸息之後,如何危危站立壇前臨即的講道,縱使簡短且格外因為他的口音而顯得隱微難懂,也深深吸引著我高頻率牽動的思維,努力追隨他字句之間接續或斷裂的辯證關係,甚至無懼於他出奇明顯的口音(也許是嚴肅之心使然,或可能是怯場),終於也能亦步亦趨把他的語意內涵隨時設定,澄清。詩的思考吧,抑或傳統哲學家操縱符號意象的表達方式,一個神學院僧徒經歷過的沉著,冥寞,專一,莫非注定就是要通過如此委婉而陌生的展現,毫不憐惜俗眾,方才有完成的一天?我記得,差不多就是從我認識神父那一刻開始就已經證明,這樣的交談正教我屢次在那生澀的術語群中揣摹,追求突破,甚至掌握若干使不致逃離,還有系列的邏輯思考紛紛呈現,展開,為我虛實示範,用以尋找人生行為的典律,揚棄殘缺和褻瀆。
就是那個感性的初秋,或者說是晚夏吧,當我第一次看到神父,和他交談,就認識他了。那時我對世間的事無不好奇,當浩然無邊的暑氣漸漸有了退卻,稀釋的跡象,那個明亮的黃昏,我獨自穿越針葉的林地,從男生宿舍出來,朝大馬路方向走。樹木可以斷定也是新植不久的,但就在我推測就是前此不到十年之內,已經競生繁茂,長得比山頭其他任何一片叢林都高。那時太陽剛沉落西邊的丘陵地外,晚照猶強烈留駐在寂寥的人間,透過多叉舉的樹枝,過濾,曳下片片豐厚的光。我單獨沿林間小路前行,有時被歸禽所擾,尤其是獨飛覓枝,偶現的不明來路的羽類,或者瞬間飄搖,若隱若現的蝙蝠,在薄薄的殘光裡對我啟示不祥。那是一個孤獨敏感的季節。我看到神父從小路盡頭走來,手上持著一本素色封皮的平裝書,步伐很大,但又徐徐從容,在枝葉樹幹的背景前,一眼就看出是個歐洲人。他對我揚眉示意,很友善地舉起右手的書打招呼。我猜他就是這幾天有時聽人提到的神父,馬路過去那一邊那淺灰絳紅小天主堂的法國神父。天黑下來的時候,我也已經四處逡巡了一周,感性地喟嘆,將所有聽聞的天籟人聲彙集心中,追逐形影與蹤跡,「以一次意識的脫軌」,再次,三次。神父和他們幾個傢伙在宿舍走廊上閒聊,包括一眼就看得出來絕對是天主教徒無疑的侯在內,不太出聲,只謙遜地陪大家笑著。大概真已入秋了,入夜以後山上有些涼意,侯穿上他全新的胸口繡著校徽的卡其外套,不知道親切還是陌生的詭異表情。他介紹我是歷史系的同學,寫詩,熱中閱讀存在主義,「其實都是一知半解,」我趕快加上一句。神父將笑容暫時收起,再次揚揚手上的書道:「存在主義。」遂又將笑容釋放開來,原來那正是一本原版的沙特《實有與虛無:現象學本體論》。
那個小天主堂就是他的,侯說。我不知道這個講法對不對,但神父帶著深紋的笑容忽然飛紅:「是我們大家的,」他說。這是我第一天兩次遇見神父,就是這樣羞澀卻又好像隨時隨地期勉著自己必須主動和你接近,交談,使你深深體會到他的真摯,和善,友愛,而有時更流露出一種不平常的睿智,屬於歐洲的那種,像我們書上才可能遇到,反而在實際人間卻只是懸浮的奢望。第二天我又穿過那一條林中小徑,也是太陽方才從不遠的丘陵地面倏忽沉落的時候,一樣陰鬱的樹幹在幾分鐘之內就將殘餘的晚霞隔絕在外──如此熟悉的景象,反而就構成恐懼,這毋寧就是不可置信的──一樣稍縱即逝的飛禽或蝙蝠,或成群的蚊蚋,使我不能不把腳步加快。出了樹林,我就看見馬路那邊的天主堂。我推門走進空空新種了些小花木的院子,看見神父從屋裡出來,手裡提著一盞未點火的馬燈。他好像很高興我來的樣子,但又迫不及待抱歉說道:對不起,天黑了就很不方便。我才覺察到他這裡只過了一條馬路就沒有電了,和大學校園完全隔絕,暮色蒼茫裡使人覺得很不自在,有點屈辱,不平。我們在走廊一頭找到椅子坐下。神父說:對不起我要趕快把馬燈擦乾淨,天快黑了,我們要把馬燈點起來。
神父是耶穌會修士。我對耶穌會的印象,唯有利馬竇翻譯幾何原本一件事,其他都不甚了了。那時我才讀過一本多情而虛無的書,《亞伯臘德和哀羅依莎的情書》,對古代歐洲修士充滿幻想。我問神父:亞伯臘德也是耶穌會嗎?神父說:不是,不是,不是耶穌會,雖然他也是煩瑣哲學家,一位經院神學家;又慎重地加上一句:他的時代耶穌會還不存在。但我知道亞伯臘德籍屬法蘭西人,所以更加好奇,就接著問神父讀過他和哀羅依莎的信沒有。神父微笑說,那些信是拉丁文寫的,歐洲古代文學的重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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