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89年以來唯一一部完整記錄1989年「六四」期間從北大到天安門廣場,關於學運核心人物、重大事件、關鍵內幕及學運組織高層決策與爭議全過程,以及「六四」之後的逃亡,一幕幕自激情開場到悲壯落幕的親歷、見證、回憶與考釋的書。作者封從德(1966-)為1989年北京學運中重要的學生領袖之一,「六四」後,和妻子柴玲(為「六四」當時廣場指揮部副總指揮)在中國境內逃亡十個月;1990年逃亡至法國;2003年,獲法國高等研究院宗教學博士學位。現居美國舊金山。(編者)
「六四」後的逃亡
我和柴玲6月7日晚到達武漢大學。從離開北大到北京火車站的經歷,這裡不能細講,因為涉及到一些人。路上,我騎車載著柴玲,一邊騎一邊睡,結果栽倒。穿過長安街時很驚險,軍隊控制著路面,民眾要穿越需冒很大的危險。火車票是隨機買的。我當時的安全策略是:切斷一切親友的聯絡,沿途不留任何痕跡,隨機上到任何交通工具,再隨機下車隨機換乘,這樣,就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當局自然無從猜出我們在哪兒。結果正好買了兩張去廣州的票。火車開到武漢長江大橋前,因學生臥路,就走不動了。車上,我們認識了一位台灣商人,他似乎黑白兩道都通,願意幫我們,並約11日中午在廣州白雲山賓館見。火車在長江大橋前堵了很久,我擔心出問題,便與柴玲下車,換公共汽車去了武漢大學。
到武大時,那裡的學生還在悼念「六四」死難者。聽他們說,頭天晚上的追悼會規模極大,從北京返回的博士生蔡崇國講述了「六四」凌晨他親眼目睹的六部坦克輾壓學生的慘景。我們在那裡也看見了官方電視上的曲解畫面,滿是民眾燒軍車殺解放軍的鏡頭。另一方面,我們沿途收聽美國之音和BBC,死亡數字越來越高,三千、五千、七千。我很懷疑這些數字,覺得有必要對外講明真相以正視聽,就暫時放棄沿途不留痕跡的安全原則,約了武漢大學學生自治會主席李海濤為我們準備錄音設備,讓柴玲做了一個四十分鐘的錄音。我請李海濤翻錄三十盤磁帶,到街上散發,以保證傳到海外。兩天後,蔡崇國游水到香港,將磁帶交給電視台播出。
做完錄音我們就走了,坐船到九江上岸,又隨機乘坐公共汽車去南昌。很多年後才得知,從武漢到九江的船上,有幾個便衣一直跟著我們。這消息是從公安局內部傳出的,時間地點全部對得上,很難有假。那幾個便衣上岸時就去打電話,請示是否抓捕,結果我們已經不見了。也許是偶然,我們命大;也許他們根本就同情學運,故意網開一面。在南昌市中心的八一廣場,我們看見民眾還在悼念「六四」死難者。我們跑了很多地方,好不容易才買到一台短波收音機,當時國內民眾為了收聽海外電台,瞭解「六四」真相,短波收音機幾乎脫銷。
之後又是隨機的選乘火車,經湖南株洲輾轉到達廣東某市。在那裡有一段奇遇,遇到後來救助我們的一群義人。詳細情況還是不能披露,但大致情況現在可以說一說。
在國內躲藏十個月
遇到那群義人的機緣說來很奇妙。我們去那個地方是因為坐錯了車,而他們本來也不會在那裡待那麼久,就這樣萍水相逢遇到一群修練人。得知是北京逃出的學生,他們趕緊把我們藏到家裡。過了幾天,通緝令下來,二十一個學生的照片出現在全國的電視上,他們才知道我們具體是誰。這一藏,就是十個月。
當時我們的價值理念截然不同。練功的人思想很傳統,而學運則是西化、反傳統的。他們幫我們,只是覺得政府不該殺學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雖然觀念不同,還是冒險相救,納粹時期德國基督徒救猶太人的情形,大概與此類似。幫忙最多的我們叫他大哥,後來我們的錢用光了,大哥把他準備結婚的錢全拿出來。這些都令我十分感動,但我觀念發生徹底變化,卻源於一次闖關中的奇遇。
起初我沒想闖關出國,只想留在國內靜觀其變。觀來觀去,卻是誰誰被捕、誰誰逃到海外繼續民運的消息。藏在一個小空間久了很是無聊,聽美國之音說,秦城監獄裡七個同學關在一起,還讓我很是羡慕:一來不再擔驚受怕,二來大家一起正好切磋。當然他們遭的罪遠沒這麼羅曼蒂克,這都是窮極無聊時的想入非非。
於是我跟大哥商量闖關。起初他不同意,覺得風險太大。好說歹說同意了,就有個條件——我必須一起求觀音菩薩保佑,並念「唵嘛呢叭咪吽」六字大明咒。因為我是當事人,當事人不求,光他們求是沒有用的。六字大明咒也叫六字真言或觀音心咒,據說消災除障的神力極強。我跟他們念了一周,直到學會金剛念,也就是念在喉嚨裡而不出聲,後來整個闖關行動中都保持金剛念的狀態。這一周他們還用來布氣場,並帶我做上香、念咒等一套儀式。考慮到大家的安危,我不僅不能拒絕,還很誠心地參與這些祈禱儀式。
然後我們就去闖邊境。大哥和我順著田埂走,快到盡頭時,突然從樹後跳出兩個士兵,用當地話問我們幹什麼的。大哥很鎮定,上去跟他們聊天,問他們怎麼會在這裡。士兵說是專門「抓小道」的,很多北京來的學生就從這裡跑出去。奇怪的是,我就在面前,只要問我一句我就暴露無遺,可他們始終就沒理我,只查大哥的證件,最後讓我們過去了。大哥很警覺,此前已探過幾次,這條路都沒士兵,怎麼今天冒出兩個來?他決定撤銷整個行動。
走了老遠上到大馬路,找到招呼站,準備坐公共汽車回去。大哥擔心我們一起目標太大,就讓我先走,並說前面過橋沒有邊防軍崗哨,過橋後到那兒下車會合。結果車在橋前被邊防軍攔住,上來一個個的查證件。我緊張到極點,假裝掏兜,還好我上車時選了窗邊坐不太顯眼的地方,他們沒查我就查後邊的去了。他們查完後邊走回來時,我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盤算著是裝聾還是作啞。然而奇蹟再一次發生,他們沒問我就直接下車了。
此前此後還有一些奇異的遭遇,包括此前半夜在黑黢黢的山脊梁上遇到走黑道的神祕人物,嚇得我們躲在山梁上半個小時不敢動,這裡不細說了。總之,幾經周折我回到大哥家,他們驚訝到說不出話。他們以為我已經被捕了,趕緊將柴玲轉移走,從此我們就一直分處兩地。中間只有一次機會去看柴玲,她在我「被捕」後差點去自首,顧及大哥等人的安危才打消這個念頭。後來她又曾去軍隊醫院割雙眼皮,因為通緝令上說她是單眼皮!
(本文選自將由自由文化出版社出版的《六四日記──廣場上的共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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