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那個裹挾著血火的名字」進入二十周年之際,這條藍色的哈達,一直垂懸在我書房的書架上;默默地,守護著我們的堅持,守護著我們內心的苦痛與驕傲……
1989去國後,母語給我一張「平靜的書桌」
我不願意說,這是一次「衣錦還鄉」之旅。儘管,我帶的這支耶魯學生中文辯論隊,已經打敗了哈佛、普林斯頓、哥倫比亞諸名校出線,這一回,是代表美國大學赴京,打這場中央電視台主辦的、號稱「漢語奧林匹克」的全球中文擂台賽。臨行前,校長接見,東亞中心送行,新華社採訪,確乎是簇擁著「鮮花與掌聲」,踏進故土家門。
我也不願意說,這是一次「與時俱進」之旅。雖然,近年的「中國崛起」話題帶動全球「中文熱」升溫,耶魯莘莘學子的中文造詣,曾在CCTV攝製組造訪北美諸名校時技驚四座,享譽一時。帶耶魯學生進中文母語的大本營——北京央視的大舞台獻藝,似乎恰逢其盛也,恰正其時也。
我的感覺,卻複雜得多,也「曖昧」得多。
「我本飄零江海客,一啖鄉果淚潸潸。」這是當我重踏四十年前下鄉的海南島時寫下的詩句。1989年的二度去國,至今仍舊是塑製著我生活型態的生命事件。我無法把自己抽離這個事件,也無意淡化自己的出處。劫波下的倖存,倖存裡的幸運,使我站到了耶魯的講台上,獲得了一張能以自己的中文母語安身立命的「平靜的書桌」——「感恩」這個詞,如今成為坊間俗語了。用卡萊爾那句有名的話說:「未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如果不是在一夜之間的命運選擇中陷入生死無明的絕境,如果不是在失土失根的焦慮中面對過蒼茫無助的荒蕪——是的,如果不是在殘酷血火之後晦暗幽長似乎無垠無盡的人生隧道裡,驀地遇見滿天星光、滿襟霞彩,我就很難表述出,自己這麼一種獨特的,對於母語、對於命運的感恩之情。「背負著黃土地漂流。」去國伊始,同命運的兄長劉再復曾發出如此沉重的嘆息。他是在托馬斯.曼的「祖國文化就在我身上」一語中頓悟,從而獲取自我拯救的力量的。「故鄉和故鄉文化也在我的潺潺流動的血脈裡,它也和我一起浪跡天涯……到處都有漂泊的母親,到處都有靈魂的家園。」(劉再復《漂流手記.自序》)命運待我何寬何厚——母語,正是母語,成為我海國漂流中的一葉舟楫,承載我的故土鄉愁、家國之思的一片堅實的黃土地。作為一位自孩提時代起就開始作文字夢的中文從業者,還有什麼,比能在西方院校裡以中文母語為志業——向這些「紅鬚綠眼」的洋孩子們講授「風花雪月」與「青梅竹馬」、「大美無言」與「相濡以沫」、孔孟與老莊、陶淵明與蘇東坡……更能體證「語言即存在」、「母語即家園」這一命題的切膚之感與銳心之快呢?
不,不僅僅是為「稻粱謀」。當初,與同命運友人們在普林斯頓相聚而又分離,我們曾如此相勉:把恆久的價值堅持,轉化為一種全新的個體生存方式,繼續前行。我曾在一文中如此言述:「那是為一脈青山留住一片雲彩,為一條河流留住一葉扁舟的詩性堅持。」我不敢以「文化託命人」自詡。但價值的堅持,是需要以載體呈現的。如今我明白,母語的授業與耕耘,就成了自己生命理想的全新載體,也成為一種獨特的個體存在方式。站在耶魯講台上,我內心確是存有這樣一種自覺的:一個民族心氣精神的存亡繼絕,文化、思想和語言的深度耕耘,實乃千秋萬世的事業。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是比生意場上的榮損、政治博弈中的得失所講究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要遠為曠達的戰場,遠為高遠的視界,同時,也要付出更多沉潛淵厚的努力。當此犬儒遍地、物慾薰天的滔滔濁世,我慶幸自己終於覓得了耶魯這張「平靜的書桌」。在這張「平靜書桌」之上,可以育人,可以弘道,可以澄思,可以築夢,更可以——修為。借用畫家友人為我寫的行草條幅——南朝大畫家宗炳的「澄懷觀道」的意蘊,我把自己在耶魯校園的辦公室命名為「澄齋」,就是言說的這樣一種寧靜觀道、澄然致遠的心境。
三位耶魯洋弟子引起騷動
那天,當我的三位耶魯洋弟子——邵逸青(Adam Scharfman)、溫侯廷(Austin Woerner)、蘇克思(Nicholas Sedlet )過五關、斬六將,先後打敗了英國牛津大學和韓國梨花女子大學,在來自全球五大洲的央視國際大學生辯論賽中獨占鰲頭、贏取總冠軍的時候,我的心情其實是平靜的。因為我瞭解自己的學生——他們不同凡響的中文優勢,在一眾參賽者中是顯而易見的。當邵逸青站在央視一號演播廳的舞台上——就是那個蜚聲遐邇的《春晚》大舞台,以字正腔圓、聲情並茂的京腔將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全文背誦下來的時候,「4分16秒!4分16秒!」央視的紅牌主持人激動得大喊,「哪位在座的華夏子弟,願意接受這4分16秒的挑戰?!」在舉席騷然之時,我的心情,依然是欣悅卻平靜的。我知道,餖飣背誦乃古來華夏弟子的「童子功」,我的秉性聰睿的耶魯學生所掌握的,還只是中國文化的皮毛而已。翌日的才藝表演,當溫侯廷撫古琴,吟唱李白的〈秋風辭〉,然後再以古琴即興伴奏,為蘇克思朗誦《紅樓夢》的〈葬花吟〉添韻增色時,央視演播大廳又一次騷動了起來。我卻借個由頭,悄悄溜到門外去了。「耶魯蘇老師在哪裡?」我聽見導播在搖桿攝影機後面壓低嗓門叫喊,「要補一個蘇老師的鏡頭!」 ——我恰恰就是想避開那個鏡頭。這些天來,出於一種難言的心情,我一直在設法避開各種鏡頭和聚光燈,而把我的四位學生(還有一位是候補隊員甘簡亭——J.T. Kennedy)推到各路媒體前面。那些天,百感會心,我曾在電腦螢幕上敲下了這樣幾闋詩行:
京師吟(三首)
一、〈落日〉
赴京「公務」——率耶魯學生參加北京CCTV國際中文辯論比賽,於梅地亞中心臨窗觀日落有感:
日夕霞風爍巨金,
西窗樓影連雲深。
故都風物染新色,
廣場朱碑記陸沉。
人事廿年傷世薄,
山川千載存厚心。
落圓紅渾滿窗閣,
入我熹微萬裡襟。
──記於辯論二輪「大戰」前夜
二、〈廣場〉
寒晨風露重,我獨自漫步在當年夜宿多日的廣場……
默對青碑數汗青,
舊年陳漬舊樓庭。
滿襟塵土滿襟雪,
當日歌嘯當日情。
獨立蒼蒼廣宇闊,
俯身莽莽頭顱輕。
邇來「博導」多新奏,
我撫方磚求故聲。
──記於三輪「決戰」前夜
三、〈戲台〉
陪耶魯門生站上那個著名的《春晚》錄影舞台,有感:
央視弘光聚我身,
遙炙秋翁額上紋。
秋風秋雨秋心緒,
春日春晴春弄人。
世事頻驚蒼狗變,
是非只待白雲分。
小妝台上博一粲,
心底雷霆欲萬鈞。
──總決賽「備戰」前夜再記;耶魯隊終獲國際組冠軍矣。
他們在說著多少年前那「裹挾著血火的名字」
然而,我的「曖昧」心情,還是被那幾杯淡酒打破了。
耶魯隊獲得總冠軍的當晚,為準備辯論賽熬騰了大半年時光的四個洋小夥子,樂得在我的客房裡撕紙打滾——他們把幾輪賽事的「備戰提綱」撕個粉碎,然後躺在碎紙上撒歡;不過癮,又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的在旅館樓道裡「裸奔」;還不解恨,在狼吞虎嚥了一頓餃子後,終於和來自各國的學生們,會聚到酒吧去了。我知道,除了提前離去的甘簡亭,三位大男孩都超過了美國允許喝酒的法律年齡——二十一歲。我這個老師兼領隊只是擔心:看他們被眾多美眉「粉絲」簇擁著,怕他們喝得忘形,鬥酒生事。沒有想到,學生們——不僅僅只是耶魯學生,還有座中新識的眾人們——卻把「鬥酒」的目標,轉向了我。
樂聲震耳,煙氣迷濛。我和遠從山東趕過來看我的姊姊、妹妹低頭閒聊著。座中眾人似乎都明瞭我這些天來的迴避,忽然一個個舉著酒杯,走到廂座前,輪番敬酒,在我耳邊吟吟說著令我動容的話語: 「蘇老師,為……(聲音壓得極低,他們在說著多少年前那個裹挾著血火的名字),我特意要敬你一杯!……」「蘇老師,我也要特意……」
我不善酒,他們不勉強我「乾杯」,卻「特意」地把一杯杯酒,喝了個底朝天。這時候,一陣悠揚的樂聲響起來了,一位剛才勸酒的中年漢子跳到了台上,對著麥克風高聲說:「我今晚,要唱一首特別的歌,特意要獻給蘇老師。」——又是這個「特別」和「特意」!他唱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古歌,遼遠而哀傷,唱得動情、投入。歌罷,他從友人手中接過一條藍色的哈達,幾步跨到台下,忽然一個深鞠躬,雙手捧送,獻到我的面前。
我在慌措中接過這條藍色的哈達,哽咽著說不上話來。我知道,所有無言的感懷、祈願、祝福,都凝聚在這藍光熠熠的絲絹裡。我披上哈達,向著暗影中那些瑩瑩的目光,舉起了酒杯……
今天,在「那個裹挾著血火的名字」進入二十周年之際,這條藍色的哈達,一直垂懸在我書房的書架上;默默地,守護著我們的堅持,守護著我們內心的苦痛與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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