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她急急忙忙走至電視矮櫃下，快快取出佛珠，一手捏住一端，另一手飛快拉過佛珠，一拉就是半圈，一下子就「轉過」五六圈了，然後喜不可遏地朝著我笑：「好囉，我念經念剎囉，咱們來去夜市趣玩囉！」……
大凡人活到一定歲數，自然就免不了對另一世界充滿許多想像，尤其是剩下日子已經遠遠少於曾經熱烈存活過時光的老人家們，想像程度尤為緊迫急切，可偏偏沒有人（神當然不算）能以過來人身分（因為過去就回不來了）現身說法，描繪一下往後的世界究竟是如何如何，好讓大家能夠開開悟，長長見識，同時指引大家一條明路。於是乎，不知將來究竟如何的人，除了少數視死生如草芥的豪爽之士，能夠一派坦然無憂無懼面對死亡之外，其餘就紛紛轉尋各種可能管道，如攀附哲學思維以增強精神力道、尋求科學知識以展現風神灑脫、追隨奇人異士以壯大自我勇力……管道之多，無法逐一縷述。然而不可否認，絕大多數的人皆殊途同歸地選擇了宗教，原因固然很多，簡單說來，卻是宗教雖有其世俗教化的一面，但對死後世界的描述卻始終不遺餘力，早早提供了一條足堪遵循的道路。
我阿母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真信仰宗教，已經不可考，但至少從我們以前還住在褒忠老家時，她老人家就對神明充滿虔誠敬意看來，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了。我們老家每天早晚三支香祭拜的主神是九天玄女。莫說九天玄女是西王母的得意弟子，後來又受王母之命傳授兵符給黃帝的這種神仙來歷，我阿母當然不知道之外，恐怕連九天玄女是父親特地從蔥子寮古安宮擲筊請來的，我阿母是否還記牢我都還很是懷疑。但這些全都無妨於我阿母仍是個虔誠信徒，因為每逢蔥子寮9月15日九天玄女壽誕大拜拜這一天，她無論如何也會不落人後地趕回娘家鬥鬧熱，看歌仔戲、布袋戲、脫衣舞，順便吃上一頓辦桌的好料──我阿母什麼都忘，什麼都記不太得，偏就九天玄女壽誕我阿母始終記得緊牢。如此難得好記性，能說她不虔誠嗎？
我長大後，抽到金門當兵，鐵打般的父親，身子骨忽急速朽壞，經常得跑醫院，偏偏我人又遠在金門，遠水救不了近火，每回打電話回去都十分擔心，只能任由不識字的阿母帶著父親前往北港就醫，其中辛酸焦慮自不足為外人道。照例打電話回家問安，我阿母便提起一位「聽道」的朋友，叫做「阿展」，說他時常好心開著他的車，特地送兩個老人家到北港看病云云。我一聽是聽道的朋友，直覺以為是神棍騙徒之類，心想天下哪有這麼好心的陌生人，便趕緊追問是什麼聽道的朋友，深怕兩位老人家受騙。我阿母不明所以，只說是去龍岩村聽道認識的朋友。我一聽，更加懷疑了。等父親接過話筒之後，方才得知是經人介紹，去聽一貫道講道所認識的朋友。我起先還有些疑慮，但是日久見人心，之後整整一年時間，阿展先生替我照料好我的父母親，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經常開車載他們去聽道、去看醫生，照顧之周到遠比我這個人在外島的兒子好上幾萬倍。有一回，我透過電話向素未謀面的「阿展哥」表達我心中滿滿的感激，只聽他客氣地回說：「道友之間互相照顧是應該的啦！不用客氣，不用客氣。」──這是第一次我真實感受到宗教所帶給我們家的巨大溫暖。後來我從金門退役，為了方便就近照顧，把父母親接來台北同住，在褒忠老家收拾細軟時，意外在客廳抽屜內發現了一張小紙卡，上頭寫著我阿母的本名、法號、點傳師的名字，以及日期──原來是我阿母皈依一貫道的證卡。
照這樣看來，我阿母是九天玄女信徒，同時也是一貫道的信徒了。
上來台北後，她又認識了一位在家比丘尼，這位比丘尼經常帶著她到處玩耍，當然也領她參訪了當初比丘尼剃度出家的寺院。有一天，我阿母突然跟我說她明天就要住進寺院了，並且以後都要和師父（我阿母稱那位比丘尼叫「師父」）住在那裡，不回家了。──要是一般人大概都會緊張萬分，深怕一轉眼自家人就看破紅塵出家去了，但我太了解我阿母了，我料定她不消三天必定回來，因為她已經過慣舒活爽快的日子，寺院裡的清苦生活肯定適應不了──果不其然，我阿母自個兒回來了，但和我先前預料有些出入，她老人家不是第三天回來，而是第二天就登登地溜回家了，一邊擺放行李一邊埋怨道：「我父我母，攏沒吃肉我哪承耶著？」彷彿受了極大委屈一般。
師父送了我阿母一串長佛珠，配上父親過世時特地買來擺放靈堂的小佛唱機，忽然之間我阿母又成了虔誠的佛教徒。每天傍晚，她必定從電視機下的櫃盒內，取出佛唱機，扭開開關，讓「南──無阿──彌──陀──佛」的梵唱聲充滿客廳，接著再拿出長佛珠，她老人家便端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上，前額低垂，兩手不停息地捻動一顆又一顆串珠，嘴上念念有辭，眼神充滿虔誠。等轉完佛珠幾圈之後，她才鬆了好大一口氣，將東西全都收攏放回矮櫃內，像是又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一般。當然，也不見得每回都能如此鄭重其事，好比有一次我們又要到夜市去玩小彈珠台，臨出門她才想起今天日課還沒做，但已經要出門了，她左右思量，覺得日課荒廢不得，但也不能晚些出發，這樣就少玩了一點時間，猶豫了一會兒後，只見她急急忙忙走至電視矮櫃下，快快取出佛珠，一手捏住一端，另一手飛快拉過佛珠，一拉就是半圈，一下子就「轉過」五六圈了，然後喜不可遏地朝著我笑：「好囉，我念經念剎囉，咱們來去夜市趣玩囉！」
至此，不用我說大家也都知道，我阿母又多了一層佛教徒身分。只是她老人家大字不識半個，肯定無法理解佛教名相奧義，好比說原始佛教所說三法印、四聖締、十二因緣，必然是兩不相涉了；至於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後所產生的三大宗派體系之二的天台、華嚴兩宗，講究法界緣起、三諦圓融諸說，那更是完全不知「道」啊；倒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禪宗，好似有點兒親近，尤其六祖慧能也和我阿母一樣不識字，似乎我阿母很有依附名門正派的可能了。但可惜的是我阿母還是沒那樣慧根，既不會參公案，也沒能寫出一首像「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好偈語，只好又和禪宗失之交臂了。後來我約略明瞭師父給我阿母參悟的方便法門大概是屬於淨土宗一派，也就是稱念口誦佛名，希冀藉由彌陀本願他力，以祈求獲得往生西方極樂淨土的修行方式。──但問題是，我阿母連東、西、南、北是哪個方向也搞不清楚，更不用期望說她會知道什麼是極樂世界了。
所以當樓下的里長伯，趁我假日要到學校加班時，順口邀了一下我阿母到教會參加禮拜，沒想到我阿母也興致沖沖跟著一起去了。起先去得很勤，也很開心，回來後還跟我說很多人，很有趣，後來漸漸就去得少，我問她怎麼不去了，她只搖搖頭說：「師父咧講道，啊我聽道攏聽無。」原來牧師（我阿母一律叫成「師父」）布道時說的都是國語，我阿母一句也聽不懂，坐久了也就沒趣了。要不，說不準過一段時間，我阿母會跟我說他今天在教會洗身軀囉（我猜想她老人家一定會把受洗講成這樣），然後她又可能成了上帝眷顧的子民。
後來，我阿母年歲越來越大，大到開始意識到生命盡頭的難題上。有一天她忽然問我：「阿誠，我何時會死？」我沒料到她會問得這樣直接，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便想個比較婉轉的說法告訴她：「阿母，你還會活足久耶呢！」她不以為然，反問我何以知道。我答說：「因為我爸才剛到天上去沒多久，伊怕你太快去找伊，又要每天給伊細細念，伊會承不住，所以我爸在天頂會保庇你，乎你活夠本，活足久！」我阿母先是笑了一下子，然後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說道：「三八囝仔，黑白講！阿誠仔，我正經給你講，後擺我若過身，你要給你爸講，要來給我接，不通乎我找無人，知否！」──我這才恍然大悟，我阿母雖然也跟著人家拜神、拜佛、上教堂、做禮拜，亂信一通的，但到頭來，她還是只相信她老公，雖然她什麼都不會也什麼都不懂，但她知道這個世間上對她最好的人，除了她老公之外，還是她老公。她就算死了之後，還是要和老公在一塊兒，所以，我爸才是她內心最穩固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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