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介一住在北回歸線穿越的嘉義,熱情的島嶼南部;2009年春天,我才到了南方,到工作室尋訪他。訪談中,他不斷告訴我,他的創作要在直覺與幽默中,找到藝術裡令人觀之躍動的——真。
這個字,我認為若做為描繪他的創作時一個核心的形容詞,應該不算牽強。但這個字,對他卻同時也是個動詞,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讀他的「五十點」創作論述,可為一證;存真,對他而言,似乎總與躍動、不願被框限有密切關聯。從這點說,他是不願靜止的,或難以停下來去變動、感受和思考的,世界對他就像是幻化不居的奇異風景。
不見機心的創作
但也因世界的變化無定,使得作品經常必須在新奇有趣,與某種悲傷中拉扯,或者說交織在兩者之間。對創作者的主體而言,世界正因她的快速變化,而顯得如此刺激;另一方面,卻也因同樣原因,主體總必須面對世界在如此快速解構中不停消逝的傷感,沒什麼能長久吸引著我們的藝術家。陳介一第一次較系統地爬梳自己的創作,他的碩士論文(1998)便是探討幽默表現手法後的悲劇性格——幽默的最大意義,似乎正在於它凸顯出一個不能跨越的紅線——當這條線被跨越後,我們便會發現意義的空無和寂寥。或者,我們可換句話這麼說,這個世界之所以充滿意義和幽默,對陳介一而言,只因是他的意志所賦予,對他而言,創作總是為了自身的。
始終為著自己的創作,未曾預設任何人成為觀者,使得他的繪畫,不曾刻意形塑一個清楚的主軸;更精確地說,他的創作所塑造出的空間,就像是座聚光的舞台,卻只有一個獨舞者,就是藝術家自身。他實踐著自己屬意的方法論,或者說,他努力地讓所有清晰的方法論取向,永遠難產;他盼望著一種不見機心的自然的創作。是故,他的繪畫,並不特別打草稿,也不預設作品最後的樣貌,他只在創作過程中,按照直覺與跳動的思維,讓畫面自然成形,其中充滿有機且生趣盎然的過程。正像陳介一說到:「每當畫到一個時候,畫中正在變化中的物體,就會自己『轉彎』,由一種造型轉向另一種造型,如由手、轉為鳥、轉為餐桌,再轉為其他可能相互連結的形式。」因此,若我們執著地要去「按圖索驥」的解答他畫作中不同符號的「真正/單一」意義,反而落入了一個自我拘泥的過度詮釋遊戲了,將遠離了他創作最有趣的部分。
自由聯想、無盡頭思考
陳介一曾轉借超現實主義的「自動性技法」概念,來描繪自己的創作,固然,我不認為他的繪畫是在實現布列東(Andre Breton)所謂的「純粹心靈之無意識行為」,但確實充滿著自由聯想的味道。他對於「無盡頭思考」(The endless thinking)創作模式的偏好,也加深了此種況味;在他的作品中,無論油彩、壓克力顏料,或較晚近採納的水墨媒材,裡頭的山、水、人物、動物或樹木等形象,乃至於空間,其實是交錯變化生成的產物,而在展場中,呈現在觀者眼前者,其實只是「暫時的結局」(temporary end),我們千萬不要誤以為這就是某件作品的最終曲。
自由聯想、無盡頭思考,還有劇場及舞台燈光效果般的作品空間感,以及某種特殊的冷眼犀利特質,構成了陳介一藝術風格的梗概;或許我們還可再加上「遊戲的意志」一項,創作是一場不斷進行的遊戲,當無趣時,就必須停止,「改頭換面」。這樣的創作主軸,在他大學時代的油畫裡,便已存在,畫中玩偶般的簡潔戲劇造型人物,與動物、景物等視覺物件的關聯,看似存在某種特殊關聯,讓人忍不住去觀看、去窺探作者的意圖,或去品嚐其中許多饒富人性趣味的指涉;但事實上,這些物件之間,是不存在任何邏輯的,只有夢境般的秩序。
開創新的認知模式
這樣的反邏輯性趣味,在陳介一的壓克力與水墨中仍延續著。他開始大量使用壓克力媒材,應是在他研究所的階段,壓克力的水溶快乾性質,確實更能符合他自由揮灑的偏好。這裡,我們很難忽視作畫的速度,在陳介一創作中所扮演的角色,如100號的作品,他也經常會在不超過30分鐘的時間內完成。過度的「究竟」,對他而言,似乎是與質地相違背的。陳介一曾把創作過程比喻為逼近懸崖,然後在最臨近界線的一刻敏銳地停止、「轉彎」,「過頭」的創作只會帶來造成藝術上的災難。
「轉彎」,也替他的繪畫創造出奇妙刺點,他將之稱為「梗」,畫面空間的氛圍因之被整個逆反。如他從西班牙回國後所做的《粉紅荒原中的米老鼠》,便是一個好例子。另一例子,則是某作中出現的,彷彿是在斑馬線上剖開的西瓜中藏著有小丑長相的聖母。米老鼠與「小丑臉聖母」,似乎都不會出現在畫中的該空間裡,寂寥的荒原與歡樂意涵的「Mickey Mouse」、俗世不堪的城市馬路與神聖的聖母像,似乎不屬於同一個範疇的事物;而陳介一的創作,在意義反差如此高的情況下,卻為觀者開創出了新的認知模式,幽默便來自於斯,意趣來自於斯,但世界的不安定特質,以及哀傷況味亦來自於斯。
創造充滿樂趣的夢境
在訪談中,幾次陳介一都與我談及了禪宗,指出某種創作的狀態:意義、意涵與指涉的關聯性考量全被摒除,讓直覺躍然的活動和呈現自己。我想,陳介一具有夢境氛圍的創作,就顯露出這樣的樣貌,他憑直覺創造了一個充滿樂趣的夢境,「任性而為」地述說出對世界的慾望和想像,卻同時散發著某種孤獨感;其中充滿著想像的痕跡,以及各種意義創造上的可能,它們是如此曲折,卻也如此吸引人。
(完) [ 文章摘自 典藏今藝術 20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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