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暗為她取了個蠟燭小姐的稱號。她是太陽一下山便要就寢的人,從不開燈也不用暖氣,連半夜如廁都只用蠟燭照明……
蠟燭小姐,並不是什麼賣蠟燭的人,而是我在英國念書時的一位南韓同窗。每次想起她,我便彷彿看見那一襲白睡衣、捧著蠟燭,獨自隱沒在漆黑中的身影。
窗口裡她捧支蠟燭
如一縷遠古的幽魂
記得第一次跟她接觸,是我下樓參加宿舍同學的party時。當時那樓層的每一戶都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獨獨一間卻黑暗死寂如同鬼屋。經過窗口時,我瞧見裡頭有人捧了一支蠟燭,飄忽移動的身影,宛如一縷遠古的幽魂。我不禁好奇,那裡面住的到底是怎樣的人?
因此,我暗暗為她取了個蠟燭小姐的稱號。她是太陽一下山便要就寢的人,從不開燈也不用暖氣,連半夜如廁都只用蠟燭照明。有時在校園相遇,她對黃種人總是愛理不理,對韓國同胞也很冷淡,成天只跟班上兩個德國女生黏在一起。日子一久,亞洲人都對她起了反感,我自然也不例外。
深冬某天,放學時我看見大門口圍了好些人,湊近一瞧,原來是在看蠟燭小姐的插畫作品。像梵谷般狂野的筆觸,馬上抓住我的目光,那熾熱跳躍的色彩,彷彿磁鐵般把我緊緊的吸住。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雖然人人凍得鼻水直流,大家卻像著了魔似的,沒有半個離開。
倔強冷傲的她
邀我去她家玩
聽著周圍的竊竊私語,我這才知道,剛滿二十三歲的她,已經在韓國出過兩本書了。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我對蠟燭小姐的感覺,竟開始有了奇妙的轉變。她的孤傲仍舊令人反感,但她的才氣卻也令我折服。有時我甚至懷疑,拘謹合群的我,心裡最羨慕的其實是她桀驁不馴的個性。她見到韓國長輩只肯點個頭,即使韓國傳統必須恭敬鞠躬;她永遠脂粉未施,不像其他韓國女生,都要化了妝才敢出門。她對大家的指指點點更不屑一顧,那種倔強冷傲的神情,不知怎的老是讓我想到年少成名、我行我素的張愛玲。
奇怪的是,寒假過後,蠟燭小姐竟開始和我熟稔起來。起初,我們只是在鎮上的傳統市場裡偶遇。漸漸的,她會在買菜結束後,跟大夥兒一起殺到我家坐坐,抱怨這座小鎮的荒涼跟學校的顢頇。到後來,甚至有一兩次她會邀我去她家玩,破例讓我看她從未公開過的畫作,還偷偷送了一幅給我。
同學宿舍徹夜狂歡
她寢室卻人去樓空
其實,同學都勸我跟她保持距離。韓國人說這傢伙傲慢無禮,自私孤僻,根本不值得結交。台灣人說她其實瞧不起我們,現在跟白人鬧翻了,才突然又對咱熱絡起來。雖然大家都殷殷勸戒,但一向懦弱從眾的我,不知為何卻變得頑固無比,聽不進任何建議,對於她所送的作品更是如寶物般珍藏。
通過碩士考的次日,我們一群人在宿舍裡徹夜狂歡。鬧到天濛濛亮時,我又睜著兩個黑眼圈跑去找蠟燭小姐。沒想到,她的寢室卻已人去樓空了。整個房間一片漆黑,只有一扇即將天亮的窗戶,還透著一點青光。空床、空桌、空書架,地上還躺著幾支沒用完的蠟燭。沒有一聲道別,沒有交換地址、電話,她就這麼離開了。
為什麼?這問題就像當初為何和她熟稔起來一樣,是個無解的謎。
前些日子,搬家時,竟然在箱底翻到那張她送給我的畫作。怔怔望著那張蒙塵十年的作品,想起當年她那我行我素的氣質,那光芒耀眼的才華,我這才忽然強烈的感受到:那些都是我如此渴望,卻永難企及的東西。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