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邀請三毛演講,假耕莘大禮堂舉行。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整個大禮堂爆滿,排隊排到馬路上的盛況……
在寫作會的眾多講師之中,自然不能不提三毛。當年她成名的時候,我人在國外,完全沒聽過她的名字,回國後才知道國內有這麼一個極受歡迎的女作家。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聯合報》的文學獎頒獎典禮上,我還記得那次是許台英女士得小說首獎。我坐在前面幾排,跟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很近。忽然兩姐妹跳了起來,跑向一個剛走進來的人,身穿黑衣,披著黑長髮,正是剛剛喪夫,從西班牙回國的三毛。
朱天文她們圍著三毛問她近況,她說了沒幾句,兩行眼淚就落了下來。我遠遠地看著,印象非常深刻。
不久之後,某日馬叔禮邀請我參加一場通靈活動。由於當年研究馬賽爾的關係,我對通靈活動並不排斥,基於研究的立場,更覺得有一探的必要,因此便答應了。
那天晚上,我和「三三」集團的一群年輕作家,齊聚在朱西甯先生家中,三毛也在場。在一雙方桌的四面,男女各半對坐,各用一手指點住畫有箭頭的碟背,請碟仙降來。之後碟子開始轉動,大家輪流發問,碟子便會轉到紙上的文字給出答案。
在場的都是博學多聞的人,請來的碟仙也跟別人不同,國父、司馬相如之類的古人全都請來過。我難免半信半疑,但是其他人都很可靠,應該不致刻意移動碟子作假。
三毛請出來的,自然是她的丈夫荷西。碟仙回答她的種種問題都很正常,由於知道丈夫仍在身邊,三毛的心情大為振奮。
散會後,我順道載她回家。在談話中,我老實告訴她,我沒讀過她的書,她並不介意,要送我五本她的著作。她還告訴我,雖然她是基督徒,不過正在考慮受洗當修女。我心裡覺得不太可能,因為修道需要極大的決心,以她當時的狀況,不太適合做這種決定。
不過,經由這次的交談,從此我也成了她的忠實讀者。
一周後,陳銘磻請三毛來耕莘領獎,我又有機會和她暢談,彼此更加熟絡了。
那時作家凌晨在警廣主持廣播節目《平安夜》,每晚十一點到十二點播出,我常常收聽,還會把她的節目錄下來,有時心情鬱悶睡不著,聽聽錄好的節目,很快就能放鬆沉入夢鄉。邊聽她的節目邊讀三毛的書,可說是閱讀和聽覺上的雙重享受。
後來我請三毛和凌晨一起來耕莘開座談會,我上台做開場白,說:「我現在最喜歡『聽凌晨,看三毛』。」聽得兩人哈哈大笑。
會後,我和夏婉雲招待她們吃餃子,席間有人要求我拉手風琴,我便拉一曲'Merry widow'(譯名:〈風流寡婦〉)調侃三毛,自己忍不住邊拉邊笑,她也毫不在意。
又過了一陣子,《聯合報》邀請三毛演講,假耕莘大禮堂舉行。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整個大禮堂爆滿,排隊排到馬路上的盛況。
那次照例是我上台介紹她,我本想稱她為「傳奇人物」,但由於國語不太靈光,一時想不起來「傳」字應該讀「船」或是「賺」,一急之下竟衝口說三毛是「神奇人物」,實在很尷尬。而且那次演講全文之後在聯合副刊上刊登,也不知有沒有把我的口誤改掉。
三毛有時會請我去家中聚餐,她家是江浙人,我可以和她父母講上海話。當三毛沉浸在悲傷中時,會不時透露自殺的念頭。有一回她父親便當著我和凌晨的面斬釘截鐵地說:「我永遠不會寬恕殺我女兒的人。」意即若三毛自殺,絕不原諒她。三毛聽了父親的重話,從此便不敢再說出想自殺的言語了。
此後,三毛對通靈越來越熱中。試過碟仙後,她改用錢仙,當她讀完我送她的馬賽爾演講集《人性尊嚴的存在背景》一書後,又學到自動書寫的方法。她在紙上用西班牙文寫一問句,她的手就會自動寫出答案,她就以這種方式和亡夫溝通,每次結束後還會打電話告訴我談話內容。
我對於通靈始終是抱著「好奇」和「研究」的心態,嘗試一次就夠了,實在不宜太過深入。看她如此熱中,心中難免不安。但是她每次得到的資訊都算相當正常,而且她可以從中找到化解悲傷的力量,總比動不動想自殺來得好,因此我也不方便出言勸阻。
然而之後還是出了麻煩。一天夜裡,她用自動書寫和荷西交談,荷西要求三毛為她獻彌撒。三毛提出三位神父的名字問:「你覺得讓這三位主持彌撒可好?」
誰知對方卻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要。這三個都不是好人。」
這時三毛起了疑心,懷疑此時和她交談的人已經不是荷西,便用耶穌之名命令對方說出他的真實身分。她的手動了起來,用粗大的字跡寫出幾個西班牙字:「魔鬼神。」
三毛大吃一驚,發現有惡魔侵入她和荷西的溝通管道,立刻停止書寫,命令惡魔離開,抓著十字架整夜祈禱、發抖。
第二天下午,她來耕莘文教院找我,告訴我事情經過,並且給我看前晚寫下的交談紀錄。我看到那粗大的魔鬼簽名,也是嚇了一大跳。為了安撫她,我為她奉獻了一台彌撒,並讓她戴上隆重祝聖過的法國帶回來的顯靈聖牌,她戴了之後,情緒逐漸安定下來。
接下來一年,她的生活忙碌而充實,過得相當穩定,也沒再接觸通靈之類的事物,並且不斷地行善。她曾告訴我,她每次收到稿費都會分成六份,捐給不同的慈善團體。我非常感動。
這裡還得再談談徐訏先生,也就是三毛的乾爸。
當年我在上海時,就讀過徐訏的《風蕭蕭》,不過一直到了當上寫作會會長,才有機會和徐先生結識。那時徐先生應高信疆先生邀請來台演講,耕莘自然也邀請了他,我和他交換了名片,聊了一會。直到和三毛談天,知道徐先生是她的乾爸,心中倍感親切。
後來我去香港,拜訪「中國新聞分析」的勞達一神父(Fr. Ladany S. J.,匈牙利籍),他對我說:「我下午要去醫院探望徐訏先生,你要不要一起來?」我這才知道徐先生病了,便跟著一起去探病。
徐先生住在香港雷敦治醫院,他的肺癌已經相當嚴重,由於醫護和家人的隱瞞,他自己還不知道病情,以為是肺結核。徐先生見了我,很高興地和我招呼。我應勞神父的要求,用上海話為徐先生講了四十幾分鐘的道理。
講完後,徐先生說:「你們真幸運,從小就有信仰。像我這麼老了才要投入信仰,已經晚了。」據勞神父說,徐先生近幾年一直在考慮受洗,卻總是沒下決心。
當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心裡明白,以後再也見不到徐先生了。那時三毛人在西班牙,我寫信告訴她這件事,她一收到信便急著打電話回來問候,可惜徐先生已經過世了。
勞神父告訴我,徐先生在過世前幾天,終於在醫院的教堂裡領了洗。他原本一直焦躁不安,領洗後就平靜了下來,走得很安詳。
只是,三毛難忍悲痛,再度用自動書寫和徐先生溝通。徐先生告訴她:「我很好,生活在一個光明平安的世界裡,不用擔心。妳幫我寫信給我家人吧。」三毛藉自動書寫寫下了徐先生的家書,徐太太後來拿了其中幾封給我看,並且告訴我,信尾的「徐訏」簽名真的很像本人的字跡。徐先生有個女兒在美國,由於她通曉法文,給她的信便是用法文寫的。三毛本身不諳法文,還是寫出來之後拿給朋友看,才知道那是法文。
之後,在《皇冠》雜誌上讀到三毛似乎曾參加「觀落陰」的活動。這類活動實在太過接近彼世,讓我覺得不太妙。但是我跟她見面機會不算多,總不能一見面就干涉人家的私事,只好保持緘默。況且,做為一個文學創作者,保持旺盛的好奇心也是必要的。沒有想到,不久就傳來她在榮總過世的消息。據她母親說,她去世前半個月,還曾告訴母親,她想做修女,只是這心願再也沒機會實現了。
各種流言繪聲繪影,說三毛的早逝是她熱中通靈造成的,我個人不敢斷言。我只相信,這樣一位善良真誠又熱情的女性,即使離開了人世,天主一定會引導她的。
●陸達誠《誤闖台灣藝文海域的神父》新書發表會5月2日下午三點半在耕莘文教院舉行,會中將分享他與文壇友人三毛、朱西甯、琦君等人的真摯情誼,歡迎文友參與。詢問電話:(02)2365-5615分機320,或上網查詢:http://www.tiencf.org.tw。
※延伸閱讀》
•我的寫作生活 三毛耕莘文教院演講紀錄(1980.02.28)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