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遜發(1946-2006),中國著名南派笛家,出生於上海,所作笛曲如〈秋湖月夜〉、〈匯流〉、〈瑯琊神韻〉均膾炙人口,曾被法國樂壇稱為「中國魔笛」。(編者)
親炙人,還需親炙典型
修行,對世人而言,或可附會出許多意義,但在禪,則只「了生死」三字。而雖說只這三字,卻坐斷乾坤,因為這「從何而來,因何而去」的不自明、不自主,正是生命顛倒夢想的源頭,以此,宗門最精采的一章乃盡現於斯。
入禪多年,自己也曾兩度以為必死,幸能冷然以對,總以為雖還未至於死生一如,卻必對所有死生淡然,可這幾年,死生,這來去間的不忍,竟仍不時襲上心頭。
不忍,得從自己熟悉的中國音樂說起,這是中國文化裡大家最不熟悉的一塊,也是西潮東漸下最被凌越的一塊。民國以來的博學碩儒、社會賢達,在西風下,對中國的文史哲、繪畫乃至於戲曲鍾情者,猶不乏人,卻獨於音樂這一塊全盤西化,而這些年,小小的文化圈如果還知道林某的存在,多少也因我在這塊的戮力所致。
其實,我與多數朋友一樣,在成長的過程裡,對中國文化涉獵雖廣,卻獨對音樂無知,改變一生的轉折,是高中在北勢溪、現已沉於翡翠水庫的鸕鶿潭(鷺鷥潭)上行舟聞笛所致,一曲〈江干夜笛〉,使歷史俠情、唐宋詩心頓然現前,才知原來音樂的牽引可以如此直接,於是就一頭栽了下去。
笛,看來不起眼,總似信口無腔,但它卻是唐宋以來中國最重要的管樂器。「長笛一聲人倚樓」,簡單的造型卻有最直接的文化意象;唐盛世以笛聞名者既眾,唐人作聞笛詩乃多有韻致,但這些如今都只能在文獻中得。沒有了聲音,音樂只能是空泛的想像,有了聲音,你才發覺,就這一縷笛音,竟可以連接古今,出入世情,讓歷史中的生命與你同其聲息、共其呼吸。
音必須親炙,但這還不夠,讓音出現的是人,再好的錄音也抵不過現場,年少峽谷聞笛的感動,正因親炙,即便數十年後回眸,知道當時的曲、人皆距方家遠甚,但就此親炙,卻能翻轉生命。
親炙人,還需親炙典型,到此人樂合一,你才知一切的想像原是實然,多少的歷史竟可匯歸一身。這些年,自己為了書寫《諦觀有情》這本中國音樂的人文著作,更為了從音聲裡閱讀歷史大地,不知認識了多少音樂家,而在這些親炙中,俞遜發,這位笛家,從各種角度都堪稱是一種典型、一代大家。
人生至此,盡皆含容
說俞遜發是一代大家,不只因他音色醇厚、行氣堅實的功底,不僅因他掌握笛曲的全面,更因他笛聲的充滿大氣,簡單一兩音,就有無比的說服力,這點使他最擅於「以小見大」。
以小見大,〈�台秋思〉就是個代表。這首來自琵琶,多用簫吹,並移植為粵劇《帝女花》的古曲,原是稍得雋永的小品,吹者眾矣!但在俞遜發的大笛中,則醇厚已極,曲中有種中年的包容及追憶故人的深厚情思。而就這小曲,就讓許多人驚覺原來藝術的乃久乃大,竟與形式的大小可以如此無涉。好長的一段日子裡,老朋友李賢文的夫人秋香嫂一起床的第一件事,更就是放上這首樂曲。
以小見大,〈寒江殘雪〉又是個例子。樸實無華的旋律,學院有人視之為初階練習曲,俞遜發卻以不著一絲火氣的大笛,於有形有相的技巧未著一字,就讓你看到了生命完成的含藏。「人生至此,盡皆含容」,遂使有次在清香齋的「茶與樂對話」中,我以之呼應普洱茶,竟讓普洱方家的周渝道出「多年喝普洱,今日方知真滋味」的感嘆。
直接唐人詩境
而就這以小見大,讓俞遜發的笛,不只功底深厚,還人文蘊藉;不只人文蘊藉,更穿透了千百年,直接唐人之詩境。
笛,儘管在歷史中長期管領風騷,後世卻早已遺失唐詩的流韻。李白的「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高適的「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崔櫓的「橫玉叫雲天似水,滿空霜逐一聲飛」,這些詩境、曲境早已不存,所剩的就只是鼓笛拍板的市井戲曲之聲,直接自然,卻乏生命的流采意境;而僅有的一點文風,雖仍存於崑曲,畢竟還是倚歌而吹,動不動只在兒女情長中轉。
這樣的落差,使笛詩歸笛詩,笛樂歸笛樂,毫無連接,可這連接卻在只小學畢業的俞遜發手中成就起來。
小學畢業,用人民幣兩毛錢的笛子開始笛藝的一生,一天十幾小時的苦練,但只此並不足以讓他成為傑出的笛家,關鍵更在他令人動容的用心。
用心出現在他抒寫從涓涓細流到急湍巨瀑的〈匯流〉中。急湍巨流是遊尼加拉瀑布有感,涓涓細流則從廬山的「仙人洞」寫起,為了知道水滴的音樂性,笛家在仙人洞聽水聽了四小時,終於發覺水滴之聲是由兩個音疊成的,用之於笛曲,我們也果真在笛中見到、聽到了水滴。
用心也出現在他發明的口笛上。口笛是最小的管樂器,長只五公分,它原是製笛時用以試鑽孔的廢竹材,中間僅有一孔,但俞遜發卻以氣口與按孔的變化在它身上吹出各種音階。口笛模擬鳥鳴堪稱一絕,有次,俞遜發上瑯琊山,聞鳥鳴一時興起,就以口笛和之,不料山鳥以為是同伴,也就回應,如此人鳥一來一往,沿路而上,直到一小時後笛家入寺方止。
用心更出現在他對樂曲的掌握中。一曲〈姑蘇行〉,許多人吹來總難免蘇州庭園的優美,在他就有較厚的人文情思。一首耳熟能詳的樂曲,在他笛中往往就有了另一番氣象。
藝術是不能教的
苦練、用心,其實還不夠,「藝術是不能教的」,的確,有人就有他天生的穿透性,這穿透性、這緣自生命與大地歷史連接的特質,才是讓俞遜發超越前輩,能以小見大、通透古今的主因,而在此,他不只擅吹笛,更為笛譜曲。
俞遜發作品中堪稱雙璧的是〈秋湖月夜〉與〈瑯琊神韻〉。〈秋湖月夜〉以一管大笛娓娓吹出水淨沙明、江天一色的情思,雖有仙家起舞、環珮鏗鏘的遙想,更多的卻是以湖印心、處江海而自照的情性,而作此曲,正因讀宋代張孝祥調寄〈念奴嬌〉,寫洞庭的詞而來: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銀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怡然新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的確,大笛的音色界於笛蕭之間,俞遜發以其控氣的功夫讓笛音不帶波瀾,恰應了「更無一點風色」的中秋,但在「素月分輝,銀河共影」中,真正要表達的卻是那「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的情操。笛家寫的是生命應對文革的自許,也於是,在完全不炫技、直抒本然中,表裡具澄澈的這曲獲得了1978年大陸作曲的首獎,其中所應對的何只是俞遜發個人的觀照,更是整個歷史的反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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