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中有生意這樣的反思,在俞遜發還不止於歷史,更深的,是他生命與中國自然哲學的深度相應;他喜歡「自然之中有生意」這句話,因為有了這自然,人世的起落就只是一個境界的參照,於是比〈秋湖月夜〉更深、更沉澱的〈瑯琊神韻〉誕生了。
〈瑯琊神韻〉寫在瑯琊山,笛家從山澗清流寫到氤氳雲氣,在古寺山景中寄託了最核心的生命情懷。這首樂曲以意境取勝,開頭幾個不起波瀾的長音直扣寂然,卻在這寂然中讓人感受到山泉、雲氣的去來,而獨留有情的一段則以口哨與口哨氣貫入笛管所得虛音相合而成的「哨笛音」吹成,空靈已極卻又深情無限,可說是自來未有,整曲也成為當代笛樂最具人文的作品。
兩首樂曲其實不須多加介紹,俞遜發的功底、曲境都讓人直接連接起唐人的笛韻,也直接可以感受到這生命意境的追求才是他笛樂的核心。
而也就是這用心、這穿透、這以小見大、這遙續唐韻、這生命意境的追求,讓俞遜發不同於一般笛家。不過,這不同卻是到了台灣才真正被凸顯了出來。
台灣的人文不同於受文革摧殘的大陸,大陸的笛家覺得俞遜發是好,但就是比他們較好;台灣朋友卻在他的笛聲中驚豔,在他的笛聲中看到最直接的人文。他們眼中,俞遜發與絕大多數笛家的不同,是質的不同,是有無與深厚歷史連接的不同,是有無生命意境的不同,是一個涵攝文化的生命與一般演奏家的不同。
這不同,來自笛家與其笛樂的本質,而這不同,卻也是我與他訂交的緣起。他自己常說,台灣的朋友因我而認識他,大陸的樂界也因我才真正認識他,也所以,我們兩人不僅成為好友,在好多的演奏、雅集文會中更成為最好的搭檔,他的笛樂,我的人文連接,不只讓美學不再是文獻,更讓詩心回到現實。
未完成的三個約定
就因有這知音的情誼,俞遜發總希望有天與我再共做三件事:一是同遊瑯琊山,一是在黃山之巔吹笛與我聽,一是上海從藝五十周年的音樂會由我來主持。
然而,五十周年的音樂會要到2010年,瑯琊山、黃山對我這常到大陸的人來說更隨時可去,於是約歸約,事情還是擱了下來。
約期超過十年,這中間俞遜發常來台灣演奏,甚至一停半年在此授課;到了2004年,也許是經年奔波累了,也許是妻小子嫩該回歸了,在結束半年授課的前夕,他約我在竹山遊玩,又有了一次慎重的邀約,而這時,有感於彼此的歲月增長,有感於人世的迅速變遷,我也慎重答應將在最短的時間內履約。
履約看來簡單,天道卻永遠無親,哪知就在他回上海不到一兩個月間,就因肝癌大出血而彌留,所幸,彌留的生命在另一位好友谷醫生的照護下給搶了回來,經過了近五個月他不知病因的調養,終於又能抱著孩子在自家社區的公園散步了,而我也再度來看他。
看他的前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病因,滿豁達的,我也囑附了他要好好調養,三個約定也再次強調了,可想不到這一別,下次的見面竟就是死生之別了。
康復後的幾個月,熬不過笛界的邀約,他又四處演奏,一個剛恢復脆弱平衡的身子再次失衡了,這一進醫院,就再也沒恢復過。走前十天,我去家中看他,儘管仍有信心,一代笛家的丰采卻已不復。
笛家就這樣走了,走後的第一個春天,就是原訂我帶著研究生移地教學至瑯琊山的春天。笛家他這一走,竟讓我這從未到過瑯琊山的人有近鄉情怯的感覺,而踏進了山徑,微霧中竟也飄來那熟悉的〈瑯琊神韻〉笛聲,循聲而往,在一道觀中見到了他的私淑學生,笛藝雖相差甚遠,笛音卻讓大家宛如見到了笛家,在笛聲中,我燒上了為他作的悼亡詩,詩中有這樣的四句:
本許橫吹穿黃嶽,
忍將神韻斷瑯琊。
秋湖孤光自茲去,
一笛千古有誰接。
燒時,儘管不忍,儘管曾與俞遜發同台的妻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但我知道,不久之後,這些都將成為一種回憶,因為,死生的去來,都是你我必須接受的如實。
然而,實然卻並非就是這該有的如實,幾年來,這死生卻一直在我心中成為一種縈繞。
縈繞的是:我可以更強力的阻止他的復出,但擅水者溺,人所最不能割捨的不就是自己的成就嗎?
縈繞的是:黃山與瑯琊山之約雖掛在心頭卻未及時履約,以為時間還長,一個禪者的觀照竟囿於此,終成憾事!
縈繞的更是:儘管多少在我這邊得到一點求道的訊息,但在相交中,我並沒有更多地將宗教的種種告訴他,病重的他儘管豁達,卻難免一絲茫然,這茫然總讓我有行者的歉疚。
歉疚,有世情的,有道心的,但過去的也就過去了,不為不能挽回的事徒自懊惱,原該是禪者最基本的生命態度,可縈繞卻仍在,而在,則因我仍繼續與別人傳述中國的人文,我仍將一個個生命軌跡傳述給想知道的朋友們。
軌跡,可以是事實,可以是故事,但都必須經過傳述,可在我傳述這些人事,在我傳播中國的音樂人文時,談到俞遜發,我詞窮了。
詞窮,不是辯才不到,詞窮是真的詞本有窮處,語言如何能描寫音樂呢?即使有錄音,又如何取代真人的親炙呢?這是言語道斷,乃至於心行處滅之處,消失的永遠消失了,除非有活體的傳承。
典型消逝的年代
活體傳承?2003年笛家陸春齡從藝八十年的音樂會,南北笛界的大集合,多數笛人背著笛袋,到處張羅,一片擾嚷,你眼前看到的只有笛子的江湖,活體的傳承在哪?一位深有所感的笛家告訴我:再也出現不了俞遜發這樣的人了?
典型消逝,就代表一個文化的死亡,一個生命親炙機會的消失,俞遜發這一走,笛,那遙寄千年的連接又將只成為傳述,在一次次的演出講述、雅集文會中,縈繞於心的正是這個!
正是這個!典型消逝,你才發覺傳述從此是如此地無力,你才知道很難再讓未見過的人就此起信,畢竟,生命的事永遠只能經由生命自身來呈現。年輕時習禪的我,雖遍訪道場,深入燈錄,不也曾深深地慨歎過「禪者何在」嗎?也正因如此,在自己的禪書──《兩刃相交》的結尾我才會如此提到:
實際悟者的存在正是宗門對眾生示現的最大慈悲!
的確,許多人以為禪是智的宗教,缺乏慈悲的示現,卻不知悟者的存在,是具體化了人人可以成佛的說法,有此,成佛乃不再是理論中「三大阿僧祇劫」之事,也不再是「過此十萬億佛土之極樂世界」才能有的事,眾生的依歸也才能有真正如實的依歸。
正是典型的消逝,讓俞遜發的走一直縈繞在我心頭,而不忍的何止是這秋湖孤光的消逝,這十多年來不正是一個典型消逝的年代:
以八十高齡,坐如磐石,無有肢體表情,一聲〈十面埋伏〉,卻滿堂風雨的琵琶家林石城;姓劉,卻人稱「胡司令」,「怎麼拉怎麼對」的胡琴家劉明源;以及將〈月兒高〉等古曲重編,不失原味卻蒼茫沉闊的指揮家彭修文,這些人都有類似的生命傳奇,但如今也都只能是種語言的存在。
是天地的不仁,是你我的愚癡,還是眾生的福淺?在忍將神韻斷瑯琊的感歎中,在知音消逝的不忍後,這才是我最根柢的慨歎。而在天之靈的俞遜發,除妻兒外,恐怕對此也有他最深的遺憾吧!
(下)
※延伸閱讀》
•一代笛家俞遜發》忍將神韻斷瑯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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