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先生的攝影,立基於中國的畫論之上……
不要把他視為攝影家,他是另類的畫家……
藝術界的百歲人瑞,郎靜山先生已經過世十幾年了。他為我們留下不少的傑出作品供我們憑弔、欣賞。近來他的後人為他舉辦一次回顧展,邀我去參觀,使我一時之間沉醉在追索現代化歷程的回憶之中。
用西洋機器取代文人畫筆
在我年輕的時候,郎老的大名已經如雷貫耳,他的作品風格及技巧令人過目難忘,但是坦白的說,並不是當時年輕而正尋找自己努力方向的人所打算模仿的對象。我們會覺得他的貢獻已蓋棺論定,但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尊敬前輩的風範,但無暇返顧。所以我對郎老的過去從來沒有認真的研究過。這次趁回顧展的機會,讀了些介紹郎老的文章,才覺得他的一生為攝影藝術奮鬥,對於年輕的世代是大有參考價值的。
他生在滿清末年,正是西洋文明排山倒海而來,使古老的,醉生夢死的國人不知所措的時候。自十幾歲的少年時代,他發現了攝影機並為之著迷。這是很有象徵意義的。西洋人憑什麼欺壓無能的滿清政府?靠的就是科學與技術,也就是機器;照相機是與生活最接近的機器。人類自古以來要留存容貌於後世,只有依賴不可靠的畫家的筆,如今居然有一種機器可以「寫真」,完全可靠的真實,這是多令人興奮的事!難怪連慈禧太后都沉迷其中了。
對於有藝術家傾向的人,攝影機代表不同的意義。在中國的傳統中,畫家的任務就是「傳移摹寫」,畫出眼前的形象。如今有了一種機器寫生幾乎可以完全寫真,它能不能取代文人的畫筆呢?難道它只是一種洋人的玩具嗎?
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相信曾出現在年輕的郎靜山心中。他應該知道,攝影機的發明,在他出生的時代,對西洋的藝術界已造成極大的衝擊。西洋藝術原是十分寫實的,攝影機剝奪了藝術家的寫真獨占地位!因此刺激了美術的現代化,陸續發展出印象派以後的種種學派。在他拿照相機的時候,梵谷、高更、馬蒂斯、畢卡索早已脫離了機器的羈絆,奔向美術的新天地了。當然,年輕的郎先生面對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問題。
相反的,他要擁抱機器,在一個科學落後的國度,通過對機器的認識來克服數百年不進步的文化窒礙。要怎樣用西洋的機器取代文人的畫筆呢?
這時候,中國知識分子開始自反省認識了非接受西洋科學不可的事實。要怎麼接受呢?大部分的知識分子是想把西洋的「器」融入中國的文化之中。所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很自然的結論。然而何為體?何為用?並不是那麼容易說明白。在藝術界,根本沒有人把攝影機放在眼裡。中國清末民初的繪畫,順著清代大家的路線發展,不但沒看到攝影機,連西洋的油畫也視為異物。所以體、用之論並沒有使文人之畫筆有所躊躇。
發明「集錦攝影」
繪畫是觀察事物的方式,居然不受西洋影響,說明它在中國文化中根深柢固。然而現代中國的主流文化已在激變中,藝術怎可能固守傳統呢?就在那個時候,新文學的觀念產生了,他們開始使用活的語言寫詩,做文章,開啟了新的時代,對比於文學,繪畫能怎麼做呢?丟棄水墨山水,走西方的路嗎?中學為體的體是什麼呢?當然,用攝影機代替畫筆為新山水造型,是畫家們想也沒有想到的。因此藝術界發明了國畫與西畫的分野,用切割的方式,一方面保留了傳統,一方面進行西化。這種雙軌並存的方式一直保留到國民政府退守台灣。
可是有識之士是不願意接受這種兩分的權宜之計的。使用西洋的方法表達中國的內容一直是他們想做的事。以當時的認知,以不同方式與不同程度的接納西洋的寫實技巧,是不可避免的。徐悲鴻能為一時藝術界的盟主,可能就是走上這條路吧!可是把寫實視為西洋技法,就很容易想到西洋最徹底的寫實方法就是使用攝影機。
郎靜山先生是自攝影的愛好者接觸到這一問題的核心。他發現用攝影機所拍得的山水,只要技巧得宜,比起傳統繪畫中的山水更逼真,更有感動力。攝影最大的問題在於無法隨心所欲的經營位置,為了攝得重要的標的物,不得不在畫面中包容一些不喜歡或不適當的配景。因此他採用了西人在廣告設計上所使用的技巧,把不同的照片拼在一起,發明了所謂「集錦攝影」。民國23年他把在黃山上所攝的兩張照片合為一張〈春樹奇峰〉,成功的開拓了以攝影機完成表達國畫意境的途徑,建立了他獨有的風格,而且在全世界參加攝影展而得獎多次。
「集錦攝影」解決了中體西用的問題。他的「體」不只是傳統的山水,還有江南園林的景致與中國花藝。他本是喜歡旅遊的人,此時適逢抗戰時期,他因而遍遊祖國河山,使用攝影機記錄了實景,也豐富了心中的山川意境,使他可以隨意集實景為心境,創造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現代潑墨法得到年輕知音
大陸變色,他來到台灣,在攝影藝術上的成就反而使他被年輕一代視為保存派,因為世界的風氣迅速轉變,體用論已被打成落伍的文化論了。國民政府是中體西用論的支持者,在公共建築上,用西式技術上加中式屋頂,是這種文化論的具體象徵,也被現代主義的浪潮所淹沒。
台灣的藝術家隨著高唱民主與科學的胡適之的現代主義思想,走向西洋的抽象主義。別再從傳統中找精神了,只有在現代生活中才有精神。年輕時,我也是現代派的信徒,相信只有進步,只有徹底西化國家才有希望,年輕人不能再沉淪在傳統意想之中。在我初自大學畢業的年代,眼睛只看到抽象藝術,對我所崇拜的老師,郭柏川先生的作品,也覺得過時了。郎靜山的攝影似乎是藝術史上的故事了。
遙望對岸,他們正被西方社會主義的狂熱所淹沒。他們要寫實,但不要寫人間悲苦之真實,寫的是強打精神、樂觀前進的價值,以鼓舞士氣。他們也高唱民族主義,但他們不要傳統文化,民族主義成為一個空洞的字眼,表現在繪畫上只是一面國旗而已。
郎先生,在骨子裡堅持中國文化為主體的藝術家,左看右看,都找不到追隨他的時代青年,恐怕不免有寂寞之感吧!他們那一代,不能相信中國精神已經淪亡,堅定的持續他們的創作理念,但是張大千開始用現代的潑墨法而得到不少年輕的知音。被年輕一代所忽視,郎靜山要怎麼尋求與現代掛鉤呢?他難道只能在外國攝影沙龍中得到些知音嗎?
稚氣中尋找現代人的靈魂
七○歲之後的郎靜山開始在傳統的思想架構上尋找新的路子。他用反白的實務攝影,構築出無景深的,黑白的畫面。這些作品的意義從來沒有人認真討論過,可是只看他努力的嘗試就令人敬佩不置了。
自少數作品中觀察,這些攝影機下的反白線條畫可以看出些什麼呢?我們知道郎先生到老一直是熱誠的攝影工作者,應該有不少的一般攝影作品。他不耐平凡,做這些線條畫,應該有其深意。在有些作品中,我感覺一種深沉的稚氣。郎老是否返老還童呢?他似乎自稚氣中尋找現代人的靈魂。他已經看出現代藝術基本上是減法的藝術,首先要減去畫意,尤其是寫實的畫意。怎樣可以用攝影術而不再有實感呢?減去空間的深度,減去畫面調子深淺的變化,減去形體的質感,減去配景。但是減到最後,仍然有些是必須保留的,那就是傳統的詩情。在這批作品中,主題都是一棵姿態引人注目的樹木。因為減到最後,只有樹木、枝葉的輪廓可以引發詩情的想像。用火柴桿代替畫筆組成農舍等配景,可知他所找到的稚氣,是把詩情簡化的手段吧!
可是也不能否認他的童心。四幅〈無題〉的作品,是很標準的童畫,是否他的孫輩引發他的新意呢?
然而他並不需要過分擔心他的成就所受到的批判。在他接受政府一再頒獎的晚年,事實上,現代主義已經退潮了。尊重傳統的浪潮捲土重來,鄉土精神重新受到肯定。這雖不表示「前衛」藝術家不再主導,至少意味著多元社會的價值中,傳統文化的承續問題重新成為新時代的文化課題,使我們今天回顧他老先生的名作,感到說不出的親切。
像我這樣當年的現代主義者,早已回到傳統現代的思路之中。我也看到不少藝術家,出入於現代與傳統多年,終於回歸傳統。我們可以肯定的說,未來的文化活動必然是多元的、百花齊放的,但承續傳統的部分將成為主流。郎先生的攝影,立基於中國的畫論之上,是一種科學的國畫,將永遠是傳統繪畫的時代典範。他的作品是清末以來眾多國畫現代化嘗試中最成功的一環。是的,不要把他視為攝影家,他是另類的畫家。這樣說,恐怕離開他的本意不會太遠吧!
●「禪意之山──2009郎靜山攝影展」於水月草堂(台北市復興南路二段180巷2號)展至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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