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寫的是嵊縣胡村鄉下,談的是中國民間。然而,讀著讀著,晚年胡先生竭盡心血所論述的中國文明,這會兒,我似乎完全明白了……
胡先生 是個開悟之人?
我年少時代,多煩憂,常常沒事卻竟日惶惶,也曾鬱結到休學半年;那時總覺世事不可為,心儀的是隱者,高中時最欣羨孟東籬,他隱於花蓮鹽寮。而後又多年,我卜居台東池上,此地有蒼蒼雲山、離離稻禾,讓我狼藉一身,在晨風夕露裡,漸得清寧。
此地十幾年間,曾經最常與談者,有蕭春生老師;他住山上,山更深處,已無人家;晨有畫眉鳥,夜有貓頭鷹,山頭上則一窩子鷹鷙;其餘出沒山間者,多半也就是山豬者流罷了。
他長我二十歲。荒山寒屋裡,一老一少,多半時候,只是閒談;最常是看他寫字,聊書法;有時我也帶京劇、崑曲。杜近芳的〈斷橋〉,他是聽了再看,看了再聽。再有段日子,他開貨車,總聽張繼青唱《牡丹亭》;不聽時,則念佛號。他修淨土三十載,根器則近禪。
十來年前,有一日,我拿了一冊胡蘭成先生晚年著作給他;隔了幾天,他淡然言道,「這是個開悟的人。」
胡先生是個開悟之人?
唐君毅稱胡「天外游龍」
業師林谷芳先生曾笑道,他自己係閩南話所說「倒頭生」之人;甚小時候,即叩問死生大事;倒是人情世故、常俗之務,許多再簡單不過的,反而是很年長了才終於明白。
我讀胡先生,大約也是「倒頭讀」。
《今生今世》並非沒讀過,很早之前,前後三年,讀了兩回。「民國女子」一章,那是太有名了;而「漁樵閒話」這章,以我歷史系之出身,直覺那是信史,精采則不在話下。第一回,我就只讀了這兩章,其餘擱下。又三年,第二回,我仍只讀了這兩章,其餘,想讀,但讀不下,只好又擱著。
我讀大學時,曾一腳踩入新儒家,前後凡三年;並非知解的興趣,而係實踐之迫切。而後,漸不相應,直感有不對勁之處,但說不明白。雖然如此,與之仍是藕斷絲連;在池上的第四年,尚讀著唐君毅先生書信集,其中收有致胡書十九封。讀罷,真是詫異。唐信中對話者,分明是實力相當,甚至是比他更高之人。在三封信中,唐皆道胡是「天外游龍」;以唐之道德文章,是不可能對一個熟識者胡亂恭維的,更別說這三封信前後隔了十年。猶有甚者,在第十九封信,唐且說道,「天下固有先知,兄亦固可即是先知。」
信中所言,著實令人納悶。一、有這樣的高人,為何幾乎不見談論?二、我兩遍沒讀完的《今生今世》,又為何完全沒看出端倪?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眼拙,勉強找個藉口,只好說,或許是我太關注胡所寫之人,而忽略了書寫者胡這個人吧!
我決意好好讀胡這個人,於是乎,找了胡諸多著作。這回,頭一本讀的是《今日何日兮》,這一讀,讀得我膽顫心又驚,呵!好厲害!好殺氣!年少以來長期的困惑焦慮,可被他一言俱道盡。接著,再讀《中國的禮樂風景》,嘆道,這才真是中國文明,風景明麗,果然,果然。而後一冊又一冊,慢慢讀完了《閑愁萬種》、《禪是一枝花》、《建國新書》等等晚年諸作,光采皆奪人,每一本俱是沁人心脾、益人神思。因此我拿了一冊給蕭老師。
胡晚期諸作,一看再看,待讀了差不多,於是又回到只讀兩章的《今生今世》。真也是駑鈍障深,我才翻開首章「韶華勝極」,「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勉力翻了兩頁,竟又是呵欠連連,殊無興味,只好再度作罷。但心頭卻極不是滋味,前後三次,歷經數年,別說攻頂,就連起步的三兩階梯都登不了,可惱。思來想去,別無辦法,只好故技重施,再來一次「倒頭讀」。
於是,我從最後頭的「瀛海三淺」,逐章倒回去看。然此一番,卻大大不同;才一照眼,便全入了心,一路順暢。方至「雁蕩兵氣」,便已滋味非常。來到「天涯道路」,胡開始逃難,那是死生大事,只能永絕戲論,合該正襟危坐著讀。一讀,不免愀然,是的,不正因嚴酷如斯之死生淬礪,方可能有後頭那個「開悟者」?多年之後,他給黎華標的信上說著,「人生憂患驚險,皆可以是成德。」誠然,誠然。
讀「天涯道路」,不只愀然,還有更多訝然。顛沛流離、死生交關之際,這人竟還有那麼多閑情?逃亡途中,猶可如此一路婉媚?可畏!於是乎,古人所謂「臨陣安閑」,果然也都真實不虛?
接著,到了「漢皐解珮」,胡在武漢;一般讀者注意他和小周談戀愛,我當然也注意,但我還特別留心他躲空襲,因為那是死生大事。然後,我「複習」了早已看過兩遍的「民國女子」、「漁樵閑話」,但是,這回一看,竟像是全新的。最後,來到了起點,「韶華勝極」,真是戒慎恐懼,一個字一個字,只能慢慢讀;讀快了,彷彿是種不敬。這回,讀得一點也不順暢,因為勾起了鄉愁,想起我父親母親,憶起幼時茄萣老家人世之風景,歷歷如繪。胡寫的是嵊縣胡村鄉下,談的是中國民間。然而,讀著讀著,晚年胡先生竭盡心血所論述的中國文明,這會兒,我似乎完全明白了。
至此光天化日 順遂清明人世
昔日胡先生亡命,真是東逃西竄。今我撰此胡先生專論,也著實狼狽糊塗。
每每是坐火車搖搖晃晃時寫,也曾經等飛機人來人往時寫。攜二老妻小看診,於台中台北中醫診所處寫;隨林老師一行游晉陜豫,在五台山上旅館裡也寫。台北寫,茄萣寫,池上寫。經常是,在家中盤腿伏於桌案,稚齡次女雙手纏繞著脖子,下巴娑摩我後頸,猶不住地「ㄅㄚˇ ㄅㄚˊ, ㄅㄚˇ ㄅㄚˊ」,我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虛應著,然後再一個字一個字稿紙上寫著。但最常寫稿之處,其實是池上家裡廚房;此書大半篇幅,斷斷續續就是完成於那張餐桌上。
我東寫西寫,胡亂四處塗塗改改,如此這般,全非專業書寫者該有之樣貌。再說去年仲春,於陽明山食養山房,林老師囑我著手撰此論文,師命難違,當場也只能應諾。但回了家,真要動筆,卻是一片茫然。唯一瞭然的,只是三章題為「其人」、「其道」、「其藝」,其餘,全然不知。之後每寫罷一節,皆詫異,怎會寫成這樣?傳寄友人讀之,友人輒問,下節寫什麼?我則納悶著,「誰知道?」友人又有讀之而喜者,慰勉言道,很期待下一節,我亦訥訥答曰,「我也期待,且好奇。」其實是全然沒譜。最好笑者,是我寫完「其道」一章,寄呈天文姐,她回信賀我全書告成;我只好赧然再稟告她,猶有一章「其藝」,全無著落呢!
真是毫無章法。專業書寫者之架構云云,我非不為也,蓋不能也。我是連「研究」態度都半點不專業,只在意自身受用與否,其實是淨挑好看的看。於是乎,胡先生《山河歲月》之前諸舊作,翻閱早已數載,但始終也一直沒認真讀過;因為,那些作品「不透」。即便不讀,也未必損失多大。真要讀「才子文章」,其實不缺胡某一個。正因如此,胡在廣西最早之舊作《西江上》,新近出土,我亦淡然,甚至不好奇。
之於胡先生,與其說我是「研究者」,毋寧說是「受益者」。多年來,得益於胡先生者,深矣;此書說到底,其實也就是一冊心得報告罷了!若言是對胡先生之回報,恐怕都是自我抬舉了。
此論雖然寫得不似論文,但終究維持了論文之形式;此固有利,然亦有弊。關中秦地有青年化名「卜二」者,先看了此論其中一節,評曰,「用現今的學術論文來講胡先生,別人不知怎樣,我只覺那是很冒昧的事。」他這意思極好,蓋學術論文確實不易與胡先生全然相應。而後,「卜二」又看罷序論全章,再評,則曰,「胡公高才大德,得薛兄澄清端的,至此光天化日順遂清明人世了。」這樣的稱許,我真是愧不敢當。但話說回來,這「引玉之作」面世,若能召喚更多對胡先生「如實」之看待,讀之欣喜,從而受益,自身清吉,也的確是我最大的想望了。
●薛仁明《胡蘭成•天地之始》即將由大雁文化如果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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