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千年紀大會追記
一千年之前,一位平安京宮廷女官為她的親密女性朋輩們所寫的這本書,經由口傳口,手傳手方式,竟然逐漸廣受社會各階層的男女愛讀,而流傳到今日……
壹
十二月中旬的京都,紅葉落盡黃葉瘦。
可容八位乘客的小型巴士,只有兩人搭乘。從大阪關西機場出發,不到一小時便駛出了平整的高速公路。倒是為了那位住京都市南區的中年男子,在迂迴狹隘的巷道內花費了四、五十分鐘。我看了看撥早一小時的手錶,心裡想著:日本人就是這麼的絲毫不馬虎。上車前問過司機:「從這裡到我投宿的清風會館,需要多少時間?」穿藍灰色公司制服的司機回答:「一小時五十分鐘。如果沒有特殊狀況的話。」不說將近兩小時,也不說一個半鐘頭多。」敬業的司機不發一言,熟悉的在住宅區的衖堂裡轉來轉去。有幾處差可容車身通過,左右兩邊的空間頗有限,令靠窗坐的我十分驚心。不過,車速雖減慢,車身卻平穩妥當。司機不但敬業,而且顯然是駕輕就熟的。我便也收起驚心,從容瀏覽沿途的景象。
其實,沿途景象並無甚可觀。那些窄道是穿過一般屋舍,有些段落甚至像似後街,看得見人家凌亂虛掩的後門,從二樓窗口伸出的曝曬被褥。偶爾經過不知是商店還是民宅的木造房子,都是一逕的老舊京都庶民風味。路邊不高不矮的銀杏樹,枝椏猶綴著黃色扇形的葉子,溫和的秋陽淡淡照在那些黃葉上。
我心中忽興起一種溫暖的感覺。京都,我又來了。
很多年以前,我在此古老的都城住過近一年的時間,每次因事赴東京,從那一座時尚繁華而冰冷的國際化城市回京都,新幹線車窗外的景物漸漸呈現古老樸厚的面貌,我就會有這樣的感覺。那種感覺如何形容呢?明明是遊子,又彷彿像似回家。
中年男子住在極庶民風味的老城南區,房屋倒是新蓋的,與左鄰右舍相比,顯得較為氣派。司機把車儘量停靠在路邊,便下來提取行李,跟那位乘客一前一後走向門前。大門忽然就開了。一位婦人胸前抱著嬰兒出迎。想必是在窗裡等候許久的妻子吧?中年男子大概是出差回家。
小巴士終於開出巷弄,以稍快的速度行駛在市區幹道上,然而每遇交通號誌就停很久,所以仍然費時間。我茫然地看著從左走到右,從右走到左的人群。下班的時候,特別擁擠。男男女女把大衣的領子豎起,快步走在斑馬線上,紅葉枯片夾雜著少許新落的黃葉追逐著行人腳邊。
車一轉彎便看見鴨川了。等到路牌標示出四條、三條,我就知道相當靠近京都大學了,而清風會館在左京區,是京大的相關學人經常利用的地方。這次我應京大文學院主辦國際研討會「世界之中的《源氏物語》──其普遍性與現代性」邀約,出席參加大會,便是要投宿於此。
會館距京都大學只需步行十五分鐘,但是位於一條不起眼的巷子裡。這一帶稱為「百萬遍」,從前住在北白川銀閣寺道時,常常車經此地卻未曾駐足過,也不知道有一個京大關係的會館在巷子裡。由於地近校址,學人來訪或有各種會議,首先考慮到的住宿便是在此,而這個地方是透過京大的關係才預約得到的。所幸,此次負責籌備大小事宜的田口紀子教授體貼心細,兩個月之前開始與我聯絡之初就提醒我是否代為預訂房間,她在電話和傳真之際都告知,由於適逢《源氏物語》的一千年紀念,京都乃至於全日本都有各種各樣的紀念活動,會館可能擁擠,早訂為宜。
我訂到二樓唯一的雙人床套房。雖然簡單樸素,但整潔而寬敞,應是出外開會休憩的理想處所。
才放下行李,未及仔細察看,即有電話鈴響起。是田口女士。她約略知道我的行程,沒有想到竟算得這麼精準。「剛剛抵達嗎?辛苦啦。現在是四點半,四十五分和您見面好嗎?出會館左拐,走過兩個路口,第一個紅綠燈就是京大了。明天一早的會議,晚上校方請各位餐敘,順便討論一下相關的事情。我在交通號誌底下等候您。」語勢很柔和客氣,但也聽得出很練達果斷的個性。「我才辦好手續進房間呢。可以多給我十分鐘的時間嗎?四點五十分,我會走到那個百萬遍的紅綠燈底下的。」我心裡想著,十分鐘夠我打開行李,快速換穿比較整齊的服裝吧?「啊,真對不起。催促得太緊了。那麼,五十分恭候您。哦,對啦。我穿著一襲灰色長大衣。」「謝謝。等會兒見。我穿的是黑色大衣。」半年來,我們雖然通過信,也打過電話,卻始終沒有見面過。走過兩個路口,再繼續前行,四點四十九分到達百萬遍的十字路口交通號誌下。幾乎同時,也看見有一位身著灰大衣的女子抵達了寬廣的對面。她舉手揮動,大概看到我的黑大衣了。我也揮揮手,比畫著會步行過去。
「終於會見啦。」我們不約而同的說著,並且一起步向會場「時鐘台紀念館」。
時鐘台紀念館原本應是京大校園的中心所在。為了標示出古老時鐘台而建立的一座二層樓綜合大樓,有可供大小會議及表演用的室廳,樓下並且有咖啡廳及便餐用的大房間,最裡面的一間擺設著西餐用長方形餐桌,當係校方招待賓客專用的場所。田口教授引領我走向紀念館。古風的代表大學精神的時鐘,遠望可見,但是走入校園之中,反而因為顯然是其後陸續興建的各種大樓遮擋了視線,掩沒於薄暮的高低建築物中了。我們在樓與樓間的巷道內走著,時則要避開迎面而來的騎單車的學生或教職員。「這些路曲曲折折不太好走。」田中女士帶些歉意解說。「其實,全世界蓋在都市裡的古老大學都是如此。科系新增太快,學生越來越多,原來的校園都變得擁擠了。」我明白其中的矛盾與無奈。
我們先去時鐘紀念館樓下的大會議廳,了解次日開會的場地和設備。在場的除我之外,另有三位外國籍學者:捷克查理大學退休教授Karel Fiala、德國海德堡大學教授Judit Arokay及英國莎費大學助教授Thomas McAuley。
貳
「世界之中的《源氏物語》──其普遍性與現代性」國際研討會,選在2008年近歲暮的周末舉行。主辦單位是京都大學的文學院。這次的規模雖大,但是議題集中在一千年以前平安朝的女官紫式部所寫的《源氏物語》一書。受邀參與演講者,共有十三人。除了四位外籍學者,餘皆為日本本國學者,大會規定所有演講和討論都只限用日本語文。
在12月13日及14日舉行的大會,其實只有三場分類演講及一場專題演講:首日上午為「日本文化中的《源氏物語》」,午餐後由Karel Fiala主講「《源氏物語》與日本古典文學的翻譯──關於《源氏物語》的捷克語翻譯」,午後第二場為「《源氏物語》在海外的受容及翻譯問題」。次日僅有上午一場:「《源氏物語》與美術」、下午一場為各組主持人及演講者代表的圓桌討論,中心話題定名為:「《源氏物語》其普遍性與現代性」。
13日上午九時開始報到,領得名牌及首日各議題的演講資料後,演講者與出席者便陸續進入會場自由選座。我因為下午有演講,便在大廳的最前一排坐下。雖是天晴的白晝,廳裡燈光通明,由於這個研討會的中心題旨單純統一,以《源氏物語》一書貫穿,所以全部的活動都在同一個大廳中舉行;又由於會期選在聖誕節和除夕的前一個周末,故而除了京都大學的相關學人,又頗見學生或一般社會人士。大概是因為《源氏物語》未必人人讀過,卻是人人皆知的名著,而做為「千年紀」的壓軸大事,都想把握這個最後盛會的吧。
上午九時三十分正,大會開始。主辦單位京都大學的三位學者致辭,說明此次會議舉行的宗旨。其中大谷雅夫教授是京大國文學研究所教授。他是我二十年前台大中文系學生、現今台大日文系教授朱秋而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大谷教授於2008年春季參加在台大文學院舉辦的「第五屆日本漢學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時,與在同一會議中發表專題演講的我相見,而當面邀約我來參加此次千年紀大會。
大谷教授言簡意賅的說明了京都大學主辦《源氏物語》千年紀念國際研討會議的意義。根據《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在她的日記《紫式部日記》裡的記載,《源氏物語》的文字至今已經歷了一千年的時間。一千年之前,一位平安京宮廷女官為她的親密女性朋輩們所寫的這本書,經由口傳口,手傳手方式,竟然逐漸廣受社會各階層的男女愛讀,而流傳到今日。這本感性豐富,對人情有敏銳省察的著作,不僅為日本本國人士所重,並且更成為世界文學的古典,目前已經有近二十本的外語翻譯,為全球讀者共享了。至於《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是曾經真實生活在京都的女性,而此書的發生及展現的地理背景,則以京都及其附近為軸心,故而京都大學責無旁貸,擔任了這個研討會的任務。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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