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千年紀大會追記
《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具有深厚的漢學修養，書中隨處可見唐代以前的詩文散織其間……
開會儀式後，休息十五分鐘便啟開了第一場：「日本文化之中的《源氏物語》」。有四位講者：今西祐一郎（九州大學、「《源氏物語》的發生」）、金光桂子（京都大學、「中世王朝物語的靈怪──以六條夫人為起點」）、大谷雅夫（京都大學、「『物之哀』與《源氏物語》」）、杉本淑彥（京都大學、「戰後日本社會與《源氏物語》」）。
首日首場，為立足日本，從古今文學去討論《源氏物語》在平安時代，以及後世的文學裡，如何被日本人認知，且發展續存的情形。除了今西教授來自九州大學，其他三位都是京都大學的教授，但金光和大谷兩位專研古典文學，杉本專攻二十世紀現代文學。
今西教授在前夜的宴會中給我的印象是能說善道又好酒量，似乎具有日本學者少見的開朗性格及當仁不讓精神。他自己解釋那是因為年輕時經歷過叛逆的「安保時代」。做為大會的首位發言人，他果然滔滔不絕的講足了半個多小時。《源氏物語》的男主角光源氏年少時與父皇愛妃藤壼發生亂倫戀情，使繼母生下其後即位為冷泉帝的私生子。這種破壞社會秩序的內容，在戰前屬對皇室「大不敬文學」。何以千年前書寫如此大不諱的宮廷逆倫故事，卻廣受愛誦呢？本居宜長（1730-1801）認為這種禁忌的戀情之中隱藏著「物之哀論」。今西教授的論文，以物語與歷史之虛實探討其可能性。
朱秋而的學妹金光桂子選擇了《源氏物語》中每每出現的生靈、死靈的淒絕怪異現象，與心理描寫，以及其對中世及後代小說、謠曲的影響為主題，發表了相當有趣的論文。可惜，主講人年輕而稍嫌怯場，以微弱的聲音念讀講稿，致使效果不彰。
大谷雅夫教授的講題「物之哀與《源氏物語》」，在範疇上與今西教授所論近似，但研究方法則自日本漢學研究的立場入手。江戶時代（1603-1867），儒學盛行，《源氏物語》一方面被視為淫亂之書，另一方面又被當做勸善懲惡之作。至於「物之哀」說興起之後，主張以文學當表達人情、非關倫理的近代文學觀逐漸產生。
杉本淑彥教授專研二十世紀日本文學，講題「戰後日本社會與《源氏物語》」。他認為1940年代谷崎潤一郎現代日語迻譯《源氏物語》以來，已成名作家譯者輩出，其間或因個別筆法與見解，而各有不同面貌效果。另有一些作家則逕取書中部分翻案成文。電影、電視劇、漫畫、手機文學等等，取自《源氏物語》內容的新發展，更使此書從文字而畫像而動畫；自紙上媒體而電子媒體，繼續有了更多變化，吸引新一代的年輕人。據杉本教授播映的影像，男主角光源氏大眼薄唇，充滿帥氣的古今綜合形象，竟是今日高中女生的最大偶像。現代日本人對於《源氏物語》不僅做出了外觀的改變，也賦予了此書認知及解讀上的改變，諸如對於天皇制，身分差異，乃至於自我意識，女性主義等等的意見。
上午的演講準時完成，午餐時間只有半小時。我們被安排在二樓的小會議室享用「源氏物語千年紀便當」。主持人廣田篤彥教授（京大、英美文學系）利用午餐之際與四位外籍學者交換意見。他原來是用英語談話，其後發現四人都具流利的日語能力，遂改以日語交談。
午餐後，由捷克查理大學退休教授，現今在日本福井縣立大學任教的Karel Fiala教授做專題演講：「《源氏物語》的捷克語譯」。他專研日本語史、語言學。曾譯過《平家物語》，又剛剛完成了《源氏物語》的翻譯，所以此報告可謂及時演講。而在四人之中，Fiala教授和我是實際翻譯《源氏物語》者，因此，我充滿期待聆聽。
Fiala以他對語言的把握和專研，在捷克文翻譯之際，特別注意譯文與原著古代日語之間的語彙長短，以及文法、語順等等問題；尤其在和歌的翻譯時，據說捷克語特別能貼近原文的音節韻律。他舉出很多自己譯出的詩，可惜大會出席者恐怕無一人能看懂捷克文。我雖然於1999年曾受邀在布拉格的查理大學客座講學一季（當時在中文系授課，未能得識任教於日文系的Fiala教授），卻完全無法聽或看截然不同於英文系統的捷克語文。不過，在手中拿著的講稿資料中，卻喜出望外的發現，在和歌譯例中，他引用了第三帖〈空蟬〉文中的一首和歌；而我自己將於稍後演講談論《源氏物語》中譯時，也在舉例中提到同一首和歌。近百萬言的《源氏物語》裡有795首和歌，何其巧妙，我們竟然有這種很不容易的比例暗合！
下午的會議主題為「海外的受容與翻譯問題」。時間為三時至六時，三人各講四十五分鐘，回答提問十五分鐘。由於時間略長，大會臨時宣布，在我做最後的演講之前，休息十分鐘，俾便稍事起身活動筋骨。
來自英國的Thomas McAuley是四十歲上下的年輕學者，目前於莎費大學日本研究所任助教授。他專攻日文英譯問題，並曾翻譯過三千首古典和歌。他的講題是「英譯《源氏物語》各本的比較考察」。
最先英譯《源氏物語》者，劍橋大學日本留學生末松謙澄，其實並非日本文學專家，所譯亦不全（五十四帖中，僅譯出十七帖），但1882年出版，為此書首次外文翻譯，引發英國（乃至於歐西他國）讀者注目。其後遂有Arthur Waley（1925）、Edward G. Seidensticker（1976）、Helen Craig McCullough（1994）及Roall Tyler （2001）等英、美學者的英文翻譯The Tale of Genji。McAuley教授就翻譯態度上宜重原作文化或本土文化的兩極觀念，評論個別的四個英譯。認為Waley譯雖有刪省，但能引起讀者感動，Seidensticker譯，信則信矣，嫌「枯燥乏味」。我個人倒是不能苟同。不過，譯事鮮能兩全其美，則是事實。
Judit roky為匈牙利籍日本文學專家，現任教於德國海德堡大學。roky教授講題為「德語圈內的《源氏物語》受容及其翻譯」。《源氏物語》首傳於德國，是1906年Karl Floreng出版的《日本文學史》文中所提及。1911年Maximillan Muller-Jabusch根據末松謙澄的英譯本譯出了《源氏王子的冒險》（Die Abenteuer des Prinzen Genji）。至於從原文全譯的德文本Die Geschichite vom Prinzen Genji為1960年代由Oscar Benl執筆。
roky教授全面介紹了《源氏物語》傳入德國文壇及學界的情況，並分析一百年來此書在德語圈內的受容情形，與其翻譯、解釋，以及一般讀者的接受程度與反應情況。身為女性學者的roky，說得一口極有品味的日語，她專攻和歌、自傳文學及女流文學。演講內容側重光源氏與書中女性的愛情心理描寫，尤其與其繼母藤壼，及紫夫人之間的關係，能透過女性立場剖析發論。
我自己的演講在首日最後一場。大會這樣的安排，或許是考慮四位外籍學者中，執過譯筆的二人在首、尾，而未翻譯的二人在中間，以介紹此書在外國的情況。
我的講題是「關於《源氏物語》的中文翻譯」。我譯註此書在1973年至1978年。其實，大陸豐子愷先生早在1960年代已進行翻譯《源氏物語》了，但因當時兩岸間沒有交流，所以我無由得悉。而書中濃厚的貴族階級內容，也不能被當時的大陸社會所接受。豐氏的翻譯直到譯者死後，於1980到83年才問世。那時我的修訂版都已出書五年了。因此，我的《源氏物語》譯註，可謂為當時唯一中譯本。
我所談內容，是就自己執譯筆之際所面對的問題，以及如何解決那些問題的方法。首先是原作語言氛圍的把握。日文與中文的特質，有如小提琴和鋼琴的音色，同一曲調由小提琴奏出，與鋼琴彈出，予人的感覺並不同；而中文的古文則又具更濃的鋼琴性，此為我採白話文譯出的道理。但其間則又拉長語氣，攙雜雅言麗句，以貼近委婉華麗的旨趣。至於和歌，則取類似楚歌體，避免絕句或白話體新詩形式，以造成既典雅又新鮮的效果。
日文裡每常見到使用著某些漢字，因而身為《源氏物語》的中文譯者，較諸其他外文的譯者，我多了一層翻譯上的方便，得以直接襲用原文裡的漢字。中、日兩國，人稱「同文同種」，事實上，同一漢字，在兩國語文裡的含義每每有別，則有賴注釋。《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具有深厚的漢學修養，書中隨處可見唐代以前的詩文散織其間，其典故所出，在我的注釋裡占了不少比重。這也是中文譯者的我，較諸他國譯者，多一層使命感的任務所在。至於中國的讀者，於閱讀《源氏物語》譯文時，則必然會因而在異國情調之中又倍覺親近；這樣子的閱讀經驗，也定非其他外國讀者所能體會得到的。
一個小時的演講和答問，時間似乎過得很快，但是回答完最後一個提問，結束談話下台回到座位時，精神一鬆弛，我陡然感覺十分疲憊。想到自己從早上八點半走出旅邸趕赴會場，已整整十個小時，始終緊繃著神經，連休息時間都得會見許多認識與不認識的人，或許有些透支體力吧。晚宴是採開放式自助餐，我避開人群坐在比較不彰顯的一隅，只和朱秋而及她的年輕同學們隨興交談。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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