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古人說錯了,海不但沒有乾枯,還不斷上漲。對於愛情,她突然有了渴望,她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海水還不會覆蓋紐約和上海……
新聞報導說,科學家們研究,海平面上升六公尺,紐約、東京和上海都會被海水淹沒。那時她正吃著冷掉的炸雞充當晚餐,聽到電視裡一臉正經的播報員用平靜但略帶遺憾的口吻說出這段推論。
她想,那播報員在不靠海的B市,所以有種事不干己的平靜。她不知道,其實那播報員已經四十多歲,他估計海水上升六公尺的事在近五十年內還不會發生,既然他有生之年看不見,所以有了事不干己的心情,婚姻不幸福的他完全不在意他死後還會發生些什麼事。
他們有不同的考量,他的出發點是縱向的時間,而她的出發點是橫向的空間,兩者間的交錯點已被他們同心協力拋在腦後。
於是,她計畫搬到山上去,最好是高原盆地,高原的風她受不了,高原上的盆地會好些,山上冰川融化的水在春天從她眼前流淌過,但要到下游才會漲起來,她的眼前還是一片清澈,還是冰封後融化出春暖花開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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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新聞播報台,他猶豫著是否要回家,他已經連續工作十二個小時,腦子整個停頓了下來,不聽使喚。
十年前,他和當時正紅的女星結了婚,不知道羨慕死了多少人,沒人知道往後十年他的生活波濤洶湧,但沒有一刻消停。他不斷防堵妻子的緋聞外洩,到後來他已經心灰意冷連緋聞是否屬實都懶怠查證。他不是沒想過離婚,卻又覺得不甘心正好遂了好事者的意,就拖著,擺出一副有信心且有風度的模樣拖著,心裡別提有多窩囊多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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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活裡連漣漪都少見,一逕的平靜無波,偶爾她不耐煩的自己投下一塊石子,勉強激起的漣漪也短暫得來不及記憶,便又風過水無痕。兩年前她突然被公司派駐沿海的S市,偌大的城市裡她一個朋友也沒有,生活裡只有自己,她以為隨時間推演自然會有新朋友,沒想到新朋友沒出現,倒是她適應了自閉的生活,當舊城市中的舊朋友逐漸將她忘記時,她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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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他妻子的緋聞不再風風火火沸沸揚揚,他想起少年夫妻老來伴這句話,他是個男人,一個有見識的男人,他不打算搗騰舊帳,他的妻子卻疑神疑鬼起來,脾氣爆烈如炭堆裡的栗子,不知何時要炸開。妻子的姐姐提醒他,怕是到了更年期,要他多體諒。他比妻子還大一歲,他的更年期誰體諒?保養得當的妻子依然丰姿綽約,水水嫩嫩,誰也不會覺得她有四十歲,一天就為了電梯裡一個小夥子喊了她一聲阿姨,她整個下午不吭聲,臉上貼著昂貴的面膜自顧自嘔氣。那一刻他覺得西方人不論長幼,管女人只叫小姐不是沒有道理,妻子確實不是那小夥子母親的姊妹,胡喊什麼阿姨。當然,讓妻子氣悶的還有另一個原因,小夥子根本不曉得她是誰,她已經五年沒有演出機會了,曾經有人找她演女主角的婆婆,被她一口回絕。她不紅了,年輕一代已經不知道她,就算她再鬧緋聞,也不會有人關注了吧,他卻依然戰戰兢兢,擔心醜聞可能提前將他拉下台,雖然他知道自己也坐不久了。
不耐煩時,他恨不得海水現在立時暴漲六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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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她不想回到住處,那是公司為她租的房子,一房一廳,房間裡衣櫥擺不下的衣服堆得到處都是,客廳裡書架擺不下的書和資料也堆得到處,間或還有拆開沒吃完的夾心餅乾。她不想看見滿室狼藉,卻也提不起勁收拾,現在她有更好的理由了,這一切都將被海水淹沒,她的房間,她的工作,她的人生,她忽然有點遺憾,不能說被淹沒的還有她的愛情。她沒有愛情,已經兩年了,確切一點說,兩年前的那一段也不能叫作愛情。只不過是有個男人對她好,中規中矩的髮型,中規中矩的衣著,中規中矩的言談,就連對她好的方式也是中規中矩的。她知道男人想要個中規中矩的人生,娶個太太,生兩個孩子,在好學區有一層四十坪的公寓,地下停車場裡停著一輛休旅車,平常接送太太孩子還有自己上下班,假日回老家看看父母或是出去郊外走走,沒有非分之想。她不是一定要有場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愛情,只是她覺得男人雖然對她好,但其實並不真的愛她,她只是他計畫結婚時所遇到的一個適合的女性,年齡、性別、學歷、家庭背景,當然也包括外貌,如果他遇到的不是她,而是別的相仿的女性,他一樣會去追求,就像是交配季節求偶的雄性動物,只不過是溫和有禮的那種。
接到公司外派令的那天,她在電話裡告訴了他,他問她,能不去嗎?她說除非辭職,他理智的建議考不考慮換個工作,那時他們認識才三個月,吃過幾次飯看過幾次電影到陽明山摘過一次海芋貓空喝過一次茶,沒見過雙方父母沒談過對未來的期望也沒接過吻,作為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路走了還不到一半,他計畫交往一年然後結婚,因為沒把握,中規中矩的他當然不會為了留下她,衝動的說出嫁給我吧。
她沒換工作,離開T市一年兩個月後聽到他結婚的消息。剛聽到時,心裡悵悵的,可能是因為異鄉的寂寞,也可能是潛在的生理規律暗示她該找個伴侶,她沒仔細分析,但是很快那些微的悵然也被拋諸腦後。今天看到海水正漸漸在淹沒陸地的消息時,她慶幸起自己沒有傻呼呼的貿然陷進婚姻裡,古人不是說海枯石爛嗎?她還沒經歷過這樣的愛情,總該有一次吧,在海水淹沒她所在的城市之前。
顯然古人說錯了,海不但沒有乾枯,還不斷上漲。
對於愛情,她突然有了渴望,她不知道在她有生之年,海水還不會覆蓋紐約和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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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的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在職場裡翻滾了十幾年,他早就看穿這一點,偏偏大多數人可憐卑微的在兩者間掙扎搖擺,既無法堅持高尚,也難以徹底卑鄙。
聽說自己即將從主播台上被撤換下來的那一天,他在電視上聽到飾演不得志基層幹部的男主角說了這麼一句話:「不看張三李四的臉色,也不向王五趙六訴苦。」這就是他現在的生活態度,從別人的口裡說了出來,他大為驚詫,難道在這座城市裡有一狗票的人這樣過日子嗎?他還以為自己有些不同之處。他拿起電話訂了一張前往世界屋脊邊沿高原的機票,妻子照例不在家,她有做不完的美體美膚活動,很久沒戲拍了,但依然熱中應酬劇組裡可能提供她新機會的人,那些人中大多數是她原本不屑一顧的。
他向公司請了四天帶薪年假,他以前從不請假,覺得自己一旦請假,誰都沒法代替他坐上主播台,主播台沒人,那新聞節目不得開天窗了啊?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至少在工作上;原來並非如此,他們早就想換掉他,只是拿下他之後,換上誰?公司裡的兩派勢力爭執不下。
在他的婚姻中,他早已明白自己並非無可取代;想不到,他投注了所有精力的工作亦復如此。
或者所謂的不可取代只是人生裡的一種奢望?根本沒有誰是不可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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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城市裡的生活,寂寞如影隨形逼迫著她,如果是張牙舞爪暴力威脅還乾脆些,偏不是,像是梅雨季濕答答的潮氣沉默的注視她纏繞她黏著她搔刮她。有一回,公司有個重要會議,她連續加了數日班,一天晚上離開公司,又餓又累的她覺得生活特沒勁,她想回去吃碗方便麵然後大睡一覺,突然她意識到自己正自言自語:「我要瘋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她被自己嚇了一跳,不會真是要瘋了吧!念頭一出,她又陡然跌落,不會的,連自己都知道,只是我要瘋了,而不是我已經瘋了,現在的她就連跨過正常撲身瘋狂的勁都提不起來。
她作了一個夢,夢裡她站在山頂,紫色的花朵穿過她腳趾的縫隙爭相綻放,腳下的山被海水環繞著,海濤一波波湧起又跌落,在山坡上撞擊出白色蕾絲般的浪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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