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時藩鎮世襲︰時在安史之亂平定之後,代宗封安、史降將為節度使,仍駐守原地,遂啟藩鎮割據之端。時以李寶臣為成德節度使,治於恆州(今河北正定);以李懷仙為盧龍節度使,治幽州(今北京西南);以田承嗣為魏博節度使,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東北),號稱「河北三鎮」。代宗末年,田承嗣死,由其姪田悅繼任魏博節度使,乃開藩鎮世襲之惡例。從此,割據一方的節度使擅甲兵、專刑賞,父死子襲,官爵自封,戶籍不報中央,賦稅不入朝廷,儼然是國中之國。在藩鎮和邊外吐蕃之間,出了這麼一個故事。
盧龍節度使李懷仙治幽州時,與地方耆老交際,迷上了星學五術,日夜推算窮通殀壽之理。累積了越多的觀察和分析,就算得越發精準,有百不爽一之稱,老百姓背地裡不叫他節度使,都叫李仙,他也不以為忤,甚至還沾沾自喜、津津樂道。
李懷仙有一個老生女,名喚芝娘,美且慧。李懷仙為芝娘推了不知多少次命,結果都是「當封夫人」。既然當封夫人,自然得嫁一個公侯,是以尋常人家來請婚的,李懷仙都不理會。
當其時,恰有那麼一個叫吳杏言的浮浪子,原本出身世家,後來淪落了,雖說還有些家產,可他是個愛俚戲、好熱鬧的,有時同戲子們溷跡打鬧,有時隨著一些走江湖、弄手藝的匠人,紮紮紙人紙馬,糊糊糨燈糨蓮,隨著賣藝的伎者說唱,幾手花拳繡腿也很有模樣。
這儇巧無行的小子早就打聽得李懷仙要將女兒嫁一個富貴無匹之婿,自思:我這份家業也敗得差不多了,除非能娶得一個夫人,後半生能有甚麼依靠?既然娶妻為夫人,我不就穩坐王侯了麼?
於是吳杏言將最後的一點兒家產全數當盡,一擲數百金,找了早些時指引李懷仙走上李仙之路的一個耆老,向他買了一張可以豪富大貴、位冠群公的命帖,書之於紅箋之上。待得某日節度使出巡,竟然故意衝撞鹵簿。李懷仙登時喝斥隨行虞侯將犯駕之人押到面前來,厲聲怒罵了一通。
未料吳杏言早有準備,叩著頭、噙著淚,說:「小人因貧困不能自饘,行將瘐死,於是找了個日者,為小人占卜一番。未料這日者卻說小人之命,貴不可言。小人自念一寒至此,何由發跡?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俯觀手中所得命紙,欲從字裡行間,窺出天人消息。無奈眼俗,怎麼也看不出。就這麼沉吟猶豫之間,不虞節鉞倏忽而臨,致誤冒犯尊駕,真是罪該萬死!」
李懷仙從帘兒縫之中看他面貌端正挺秀,聽他言語清雋有節,推測出身,絕非一般黎庶之輩,心下對他已經有了好感;加之說甚麼命紙上有「貴不可言」之格,心頭怒火逕自消了,反倒一捋胸前長髯,道:「你那命紙,呈上來我看看。」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節度使把一整張轎帘子掀開來:「你是哪一家的少年?」
吳杏言這就不怕事了,恭恭謹謹將家族門第報過一遍。李懷仙二話不說,扭頭同那虞侯道:「讓他上後車,帶回府去!」回府之後,自然是薰沐更衣重相見,少不得看見個英姿颯爽的標致人兒,細細一盤問,乃是由於家貧緣故,至今尚未議親。這讓李懷仙更高興了,立刻親手卜過了日子,片刻之間,就把個花不溜丟的大閨女許給了吳杏言。
流氓措大搖身一變,居然坐享榮華。這使李懷仙父女以下的屬官衙僚、常隨短幕,幾乎人人側目,無不既妒且恨。當著面不敢作聲,背地裡你一言、我一語,只說吳杏言好吃懶做,氣焰薰騰就夠了。李懷仙自己也時刻納悶:千挑萬選而得之的乘龍快婿,除了能玩兒幾手戲台上的刀槍耍子,竟似別無一技之長──長此以往,是決計不可能開府襲爵、稱公封侯的。
正在這個時節,吐蕃大舉入寇,邊事告警,朝廷裡一時憂悄無策,趕緊通知各路節度使,看看是不是能舉薦優秀的將才,邁越川西,直入藏中,以雪當年薛仁貴在大非川潰師之恨。這種詔告,原本就是空話,各路節度使手下若有將才,豈能不擁之以自重?若無將才,又能派得出甚麼樣的勤王之師?
然而李懷仙別有謀畫。他立馬上了一本,加意推薦自己的女婿吳杏言,奏疏上說:
吳生固世家子,素習韜略,上馬殺賊虜,下馬書露布,文武兩洽,捷才天授,可勝將帥之任。
這一本奏上去之後,沒等覆詔下來,李懷仙便將女婿招到面前,溫語告之:「我把你舉薦給朝廷了;如今你不只是我的女婿,還是為天子披堅執銳的先鋒了!」
吳杏言當下便明白李懷仙是要借吐蕃之刀,除去他這個不稱頭的女婿。他表面上假作義形於色的模樣,連聲多謝岳父提攜汲引,回到宅中便愁眉苦臉地同妻子訣別。李懷仙這女兒一聽也明白了,非但不憂不懼,反而笑著遞給他一封信,人卻逕自走出房去。吳杏言拆信一看,是這麼寫的:
父帥昔在史藩,曾預吐蕃使者交際事,此輩好瞷伺人,預謀手段,郎君善用此術,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則可以反客為主矣。男兒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焉知非福?郎君勉圖之,不立功歸,毋相見也。
這封信像是交代了錦囊密計,也像是破釜沉舟的訣別書。吳杏言既然已經是過河卒子,別無退路,只能鼓勇向前。過了川西,馬不停蹄來到石堡城(今青海西寧市西南),安營紮寨之後,原本應該放士卒休息,吳杏言卻忽然傳喚各軍人馬,齊集帳前曠野聽訓。
這一傳令,諸軍震動,試想:如果有重大軍情商議,召諸將聚議密商即可;如果是操演鍛鍊,則大軍遠來疲憊,又何必急於一時?而且石堡城是四戰之地,漢蕃雜處數百年,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要宣講甚麼樣的武訓軍機,難道不怕洩漏嗎?
不料,屆時吳杏言全副戎裝,策馬高呼:「諸軍將官士卒聽令──爾曹千里間關,奔赴邊塞,戮力王事,同心滅虜,誠乃千古難遇之機;唯吳某少不更事,何德何能,竟爾作之將、作之帥?不過,吳某自幼頗好馳馬試劍,敢獻薄技於此,以博君一笑,乃可以鼓勇殺敵也!」
說完一招手,千軍萬馬肅立無聲,但見八個健兒抬著一柄大刀,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過來。這刀,柄長一丈六,有碗口粗細,而刃長五尺,刀面寬過人面,鋒開雙芽四邊,大鋒彎似雲,小鋒尖似月,赫赫然少說也有千鈞之重的一柄精鋼好刀。這刀,壓得八個健兒齜牙咧嘴,可是吳杏言一把握在手上,卻彷彿頓時沒了斤兩。但見他,好英雄,隻手輪轉若豐隆;灑天花,興龍雨,過山長蛇出柵虎,左盪右決神威健,上揚下抑風雲變。如此一柄大刀,使喚得輕若揮扇;易似折枝,舞畢下馬,他連口大氣兒也不喘,依舊聲如宏鐘,站在將壇上丰采昂揚地呼喝道:「兒郎們!殺敵否?」
底下的將士們驀然一陣暴喝,大夥兒都瘋魔起來──得一麾帥如此,底下還需要甚麼士卒呢?打過仗的都知道:一旦披掛上陣,先鋒官果爾有這種神力的十分之一,接陣之時,就直似砍瓜切菜的,人人跟隨前進,一日可以竟數百里收邊復土之功。
「主公神威蓋世,真天人也!」眾人齊聲吶喊。
當晚,這柄大刀又讓那八個健兒抬出營門口,鬨傳著元帥真是「盧龍李仙」的女婿,正在帳中占看時日,準備一舉直搗吐蕃老巢,徹底殲滅之。這刀,便立在營門之外,元帥要聽這風吹刀頭刀尾的聲響,以決出兵時辰、方位。
早在吳杏言演武之際,埋伏在石堡城中的吐蕃探子已經看見了,當時怵目驚心;到晚見大刀列於轅門,有私下前去撫觸的,無不驚詫萬端,伸出口的舌頭幾幾乎縮不回嘴裡去──因為那刀果不其然真如遠處觀望所測,竟有千鈞,常人欲動搖一分,也猶如蚍蜉撼樹而已。諜報傳回,吐蕃舉朝震驚失色。碰上這樣一個先遣大將,便有神力如此,不自量力而強與交綏,是徒自取死而已。於是,吐蕃王立刻派遣了使者,星夜來到石堡城,要求與總戎一見,不過就是兩句話:約束好談,仗可否不打?
條件當下議定:吐蕃還是依照開元時代舊議,上表謝罪,表中具載明晰:願意歲歲朝貢,永誓不反。捷報傳回了長安,皇帝當然是既欣悅、又震驚。論功行賞第一位還是李懷仙──因此而得以晉左僕射,封代國公。吳杏言則封嶺南節度使,萬戶侯,夫人李芝娘封涼國夫人。
官誥加身的那天夜裡,涼國夫人問丈夫:「你的刀,是怎麼回事?」
吳杏言笑笑,說:「一把抬不動的,還在石堡城轅門外杵著呢──一把舞得動的,當天就在房裡燒了。人稱吳大刀,實無大刀也。」
那是一柄他親手用紙糊的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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