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 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 附設短篇武俠小說 第二名
他立了塊神奇的碑,於是粉絲們都去參拜那塊碑,見碑如見人。人人泊煙渚,戶戶泊煙渚,竟致帶動起一方經濟……
楔子
爺爺說,每一件古物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今年胥河枯水期延長,我在河幔上行走,發現一塊斜埋土中的石碑。用鈍鏟細理淤泥,灑清水濯沐碑面,碑文坦露出來,是首七律:
昔時西嶽論劍客,
誰識無冕冠二朝?
雷動滇南劍羈雨,
風行漠北沙穿譙。
捩卻天下匪兵銑,
坐臥人間漢江濤。
武道莫搏風夢影,
上擎蒼天下平垚。
無題,亦未署作者,我只能從左下角的「弘治九年」推斷這是塊明朝的碑。回到家中,我在因特網的搜索引擎裡輸入這首詩的詩句,希望瞭解它的作者和出處,卻一無所獲。
有些遺憾,卻也淡淡。畢竟班史以下,《經籍》《藝文》諸志,古人著述錄於四庫者,百無一二;多少人名和作品在歷史長河中滾滾以沒,這首詩的作者,大抵也是如此吧。
只是心中捺不住好奇:如此輝煌遒逸的書法,中平正而鋒險絕,形睥睨而神端莊,那位書法家,是否人如其書?全詩讚寫的這位武功卓絕的英雄人物,道的又是誰呢?
兩天後,我把碑的照片寄給爺爺。
爺爺是文物和考據學者,他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
一個月後,回信來了。爺爺說,什麼時候放假?來我這一趟吧。
於是,就有了下面這則故事。
1 移舟泊煙渚
爺爺說,這塊碑喚作「風雷碑」,碑上的詩,題目叫〈殷其雷〉。
這塊碑、這首詩,曾在明朝中期廣為人知,因為,它是當時的天下第一高手殷其雷辭去錦衣衛的高官厚祿,從此融身江湖,在武林中做下幾件驚天動地的偉事後,立劍江心,一揮而就的詩作。
它是殷其雷這個傳奇人物前半生的自傳:
「昔時西嶽論劍客,誰識無冕冠二朝?」——宋朝時,武林高手華山論劍,以決天下第一,其時有誰知幾百年後,武林將出一位縱橫二朝、無須論劍即令群豪臣服的無冕之王?
「雷動滇南劍羈雨,風行漠北沙穿譙。」——此聯二句句首「雷」「風」二字,點殷其雷的綽號「玉面風雷」, 這也是「風雷碑」名稱的由來。早年殷其雷曾任錦衣衛,被派雲南協助沐王府處理少數民族騷亂,少數民族打仗喜用大象,官軍唯用火器退之。一次雙方交戰,忽降山雨,眼看露置的火藥要被淋濕,殷其雷躍身而上,憑如燕輕功和卓迅劍法,使出一手舞劍羈雨的神功,不但火藥被擋得一絲不透,上方傾盆山雨竟被劍舞束成一道扭擺雨龍,逕噴敵軍先鋒。敵人大驚,將其引為天神,不戰而降。除了劍法,殷其雷的內力同樣驚世駭俗。他被朝廷外派去過漠北要鎮,「沙穿譙」說的便是有次他在城門下,發現望樓上的守衛竟在打瞌睡,便從地上抓一把黃沙,鼓氣往高高的瞭望樓吹去,黃沙化作一縷細箭,不偏不倚地直射中那守衛的人中穴,守衛醒得跳起來,心知必受長官重罰,左右一望卻無人,殷其雷早已奔馬巡關外去了。
「捩卻天下匪兵銑」——殷其雷不但武功冠絕當代,還有一身優秀智謀。成化年間,荊襄地區爆發兩次大規模流民起義,殷其雷作為錦衣衛隨軍平叛,其間智計百出,幾次關鍵性的策反和戰捷,都是出自他的主意。不必動一刀一劍而扭轉天下大勢是也。
「坐臥人間漢江濤」——殷其雷性情灑脫,內力精純,且善養生駐氣之道,年歲長而容顏不衰,任它江水年年流去,時光卻難以催他老。
「武道莫搏風夢影,上擎蒼天下平垚。」——尾聯是殷其雷對自己武道心得的總結,其意為:風不可搏,影不可追,夢不可留,除卻這三樣人力不能為之事,武道至境,上可擎蒼天於指掌,下可夷高山為平地,頂天立地是也!
這首七律經爺爺一解釋,越發蕩氣迴腸,令人心生嚮往。
爺爺說,當年的立碑處,不在胥河,而在長江江心的一座小渚上。
「哦?」我的腦袋裡勾勒出一座雜草叢生、終日水氣繚繞的江心島圖像,對在那樣交通不便利的地方立碑有些不解。
「因為他不敢太招搖。」爺爺答,「江湖傳言他主動辭官,乃不甘再為朝廷鷹犬,但我以為,他未嘗不是出於無奈。」
「無奈?他有那麼多功績,不該官運亨通嗎?」
「據說殷其雷助項忠平定荊襄流民第二次起義後,回京途中遇到一個相士,那人看到他大吃一驚:『如今太平盛世,你怎會天生龍相?』相士見他身穿錦衣衛飛魚服,自然不是皇家子弟,從他臉上看出龍相,相當詫異。不管這個相士是否胡說一氣,這句話要是給別有用心的人聽見,捅到皇帝那裡,殷其雷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有明一朝,特務風行是一大特色。錦衣衛自己就是特務,殷其雷的那個時代,還有東廠,特務的耳朵可謂無孔不入。回京之後,殷其雷發現皇帝對他漸漸疏遠,他通過自己的關係多方打探,瞭解到『龍相事件』被他的一個死對頭知道了,到皇帝面前告了一狀。孝宗是明君,不至於把殷其雷怎麼樣,但總被人在面前煽風點火,孝宗對於這個不但是大內第一高手、也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危險』侍衛不免有些疏遠。殷其雷是個聰明人,果斷辭官。之後即便行走江湖,他也不敢太招搖,否則被盯著他的眼睛告上一狀『聚眾圖謀不軌』,可不是好玩的。
「為避朝廷耳目,那些仰慕殷其雷、欲往他立碑處參瞻的武林人士,互相言及時都不說『參拜風雷碑』,而說『泊煙渚』——江心煙渚,去往只能乘船,參拜風雷碑,自得把船停靠在小洲旁——『泊煙渚』是也。」
●
殷其雷的武學可以概括為八個字:「氣凝如山,劍道如水」。
尤其在「劍道如水」四字上的造詣,殷氏一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水至靈而孕龍,殷其雷的劍即名「應龍髓」。民間傳言:風雷碑上的詩文乃殷其雷以應龍髓劍尖劃刻而成。
「應龍」,是黃帝手下掌管雨水的龍;後世民間祈雨,往往先塑一尊應龍像。
於是,「泊煙渚」不再只是武林人士的傳統,漸漸地有百姓加入此行列。
群豪參武聖,百姓祈雨神。
奇的是,風雷碑比龍王廟還靈,彷彿真有應龍顯靈,從弘治九年至弘治十六年春,那塊江心渚方圓幾百里,風調雨順,未嘗一旱。
爺爺說到這裡,走到牆壁上掛的中國地圖前,以長江中下游的某個點為中心畫了一個圈,差不多囊括現在的南半個江蘇省。然後他叫我打開《明史》,翻到「五行志」的「金、土」卷,通常史書這一卷有「�暘」一項,即那一朝代的旱災紀錄。
我讀後怦然心跳。果真,弘治十年到弘治十六年春,全國範圍幾乎年年有旱災,卻都躲過了爺爺在地圖上標出的範圍。但是一過弘治十六年春,情況陡變,史書中有「十六年夏……蘇、松、常、鎮夏秋旱」、「十八年……應天四十二衛旱……」的字句。
「為什麼以弘治十六年春為分界?」我問,隨即想到什麼,「風雷碑,是在弘治十六年春被移去胥河的?」
爺爺點頭,淡色的燈光下,清癯的面孔恍若映滿月光的不波古井。
2 日暮客愁新
從爺爺的敘述中,我可以得知殷其雷是個神奇的人。
用今天的話來說,這位神奇的人在同行和外行裡都擁有極多粉絲,是大眾偶像。
可是武俠小說的規律,一個高手成了天下第一,就有世外高人傾向,不是歸隱,就是不愛見人,比如明教前教主張某某、日月神教東方某某、華山風某某,等等。
「玉面風雷」殷某某也不能免俗,整一世外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讓粉絲們找得很辛苦。
好在這位神奇的人同時也是位厚道的人,他立了塊神奇的碑,於是粉絲們都去參拜那塊碑,見碑如見人。
人人泊煙渚,戶戶泊煙渚,竟致帶動起一方經濟。幾年之後,曾經的無名江心渚,得名「風雷渚」,遍島酒樓茶肆客棧,專做遊客和船家的生意。島上酒樓多江鮮,擇個臨窗座位坐下,口品肥魚簽蝦、糯蟹新螺;目瞰環渚煙靄,晴則碧天流麗,雨則波光披璃,實是一方佳境。
不明白,這樣皆大歡喜的一塊碑,為何移走?
爺爺說,因為故事的另一位主角出場了。
殷其雷是個神奇的人,而那位即將出場的主角,是個執著的人。
神奇的人對上執著的人,會是什麼結果?
●
——弘治十六年春。風雷渚。
「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揚花。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
暮春時節,前來泊煙渚的人尤其多。觀瞻過風雷碑,去島上的「一江仙」酒樓叫上一道紅燒河豚,配一碟閩薑、一盤玉露霜、一壺新茶,快美恍似神仙。
這一天,風雷碑前照例熙熙攘攘地圍著人。最前面是一個頭戴鬃帽、身穿青色湖紗袍的黧面書生,可能是個大近視眼,目不轉睛地蹲在石碑前,眼珠子都要突到碑上了。
草地上,有個垂髫小屁孩抱根包穀一粒一粒地邊玩邊啃,一根包穀拆卸完了,書生還沒把碑上的五十六個字研究完。
後面的人抱怨起來,這書生半天賴著不走,雖身架不大,又蹲著,可畢竟有高度,這一副貼著看的姿勢,把碑的左下部都擋住了。
書生估計不但是近視眼,還是聾子,背後的牢騷聲一概不聞。
兩個錦衣少年不耐煩,對視一眼,其中穿藍衫的少年一粒石子打到書生腳邊,颳拉拉擊起好大一片塵土。
來參風雷碑的人裡多有會武的,這一下石子,就是暗器行家的手法,石子著地帶旋而不飄,力透泥背,意在激塵飛土,提醒那書生讓一讓。
書生左半袍子被淋上好大一片濕土,卻似個神馳天外的,只是不動。
太厚臉皮了吧!藍衫少年旁邊的綠衫少年氣窒,也是一粒石子揚出去,他打的不是地面,而是往書生背上招呼去。
塵飄飄不夠引你注意,打你一下總能了吧。
石子打的不是穴道,綠衫少年只想那人吃痛跳開就好,誰想那泥塑木雕般的人恰在此時動了一下——沒挪開,估計只是蹲久了腳痠,移一移重心,卻把背上的靈台穴移到了石子的落著點。「撲!」這下想動也動不了了。
圍觀的人裡,武林人士盡皆哄笑。普通百姓不知其故,經他們解釋,也是笑開一片。
這人既這麼貪看風雷碑,就讓他一動不動地看吧。大家熱鬧一陣,都撤去島上酒樓。
吃過飯再來看碑也不遲。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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