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最擅長的一件事，就是嘔吐。她第一次展露這項才能，是在發現父親外遇的時候。據說當她一看到父親渾身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懷中躺著一個女人時，她就立刻趴在牆上嘔吐起來，她吐得非常誇張，毫不間斷，當持續到第十五分鐘時，父親已經快崩潰了，他立刻起身套上衣服把她送進醫院的急診室。
母親成功了，她用嘔吐趕走了父親床上的女人。
當她第二次嘔吐時，父親一樣把她送進醫院急診室，當她第三次嘔吐時，父親依然把她送到醫院。他坐在病床邊，雙手捧著臉說：「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說完，他就丟下母親走了。接下來母親吐了一整晚，連醫師都嘖嘖稱奇，不明白她哪來這麼多東西可以吐？而且這輩子從沒看過這麼有毅力的女人。
母親的毅力，或許來自於工作的長期訓練，她是小鎮郵局的點鈔員，每天固定坐在櫃台後面，拇指和食指不斷抖動，口中喃喃念數，一二三四五……她每天固定的畫面，就是郵局對面一間小雜貨店，店門口有一株半死不活的盆栽，還有一隻無精打采的瘦狗，這個鎮實在太小了，連來存錢提錢的人都是固定那幾張臉孔。
真令人羨慕啊，每天都可以數這麼多鈔票，就算不是自己的，摸摸也好，一個剛知道自己得了肝癌的歐巴桑，在提錢時對母親說，母親笑了笑。歐巴桑離開郵局時，還在痴痴地幻想，如果那個抽屜�的錢都是自己的，不知該有多好。
母親的腦海�，偶爾也會浮現這樣的幻想，但她從郵局下班走回家，不到五分鐘的路途，已經足夠讓她從幻想中清醒過來，但是這一天，她卻陷入了另一種幻想當中，她再也沒有清醒過來，直到二十年後發生的一場大地震為止。
一如往常，這天她下班後，穿過寂靜的小巷，這條路她熟悉到閉著眼睛都會走，而且還可以告訴你誰住那幢屋子？存摺又有多少錢？街頭轉角水果攤的老闆娘，存摺�居然已存了新台幣五百萬，讓她不禁興起想去賣水果的念頭，而八號二樓的陳老師，昨天才剛領了一筆錢去買新車，神氣得不得了，當小學老師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呢？肯定來路不明吧？母親邊想邊走，忽然看到前方電線桿上貼著紅色單子，有一間三樓公寓要出售。
母親瞇起眼，湊過去仔細閱讀，她知道那間房子，每天都會經過的，陽台裝了一整排簇新的印花玻璃窗，非常闊氣的模樣，她總是猜測，不知道是哪個有錢人住在�面？母親瞪著售屋紅單，忽然告訴自己，那不就是我一直渴望的房子嗎？她的頭有點發昏，於是她又往回走，穿過了三個巷子，向左轉，她走到那間公寓門口，抬頭把那排印花玻璃窗又細細看了好幾回，然後她按了門鈴，走上三樓。
那公寓�面果然和母親夢想的一模一樣，屋主急著要出售，因為全家已經辦好移民美國，屋主這麼急，母親隨口開了個價錢，他居然就答應了，連討價還價都不必。母親想，這下可糟了，她根本沒那麼多錢，但她痴痴地撫摸那間公寓的牆壁、磁磚，她想，就算得標一堆會，借一堆貸款，也非買下來不可吧。
這是母親第一次背著外婆，獨自完成一件大事。郵局午休的時候，她溜到那間公寓坐著，非常快樂，這�沒有那個害她不斷嘔吐的老公，也沒有到處亂塗亂畫怎麼講都講不聽而且還跟老爸一樣沒責任感的兒女，多麼安靜啊，她坐在地上，開心地伸個懶腰。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按門鈴，是誰呢？母親很疑惑。「請問這間房子要賣嗎？」原來是一個打扮優雅入時的女人，說話的聲音非常輕柔，母親向她解釋，自己才剛買下了它，女人一聽，不禁摀著胸口「啊」了一聲，當著母親的面流下淚來。她拿出面紙來拭淚，輕聲向母親道歉，然後很委婉地懇求，是否可以轉賣給她呢？她願意出更高的價錢，母親當然撒了謊，把價格提高了二成，而加上女人添加的金額，轉手的差價，相當於母親在郵局工作五年的薪水。但是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了，母親一時被巨大的數字沖昏了頭，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又怕自己若太快點頭，會引起那女人的疑心。
母親呆呆地站著，那女人像夢遊似地走到廚房，站在流理台前面。屋主留下一個茶杯，可能忘了或懶得帶走吧，但女人卻痴痴來回撫摸著那只茶杯，許久許久。
「我請求你，」那女人誠懇地望著母親，黃昏的落日照進來，女人的全身因此發出溫柔的光芒。
這�面鐵定有什麼動人的故事，多年後我追問母親，但母親有一個過人的長處，就是對故事沒有什麼興趣，她癟癟嘴，一口咬定，哪會有什麼故事？那間公寓擺到現在已經漲了五倍不止，那女人可賺翻了，而其實她還記得的，是那女人身上的洋裝，那是一件每個女人看了都會想，「如果是穿在我的身上，不知該有多好啊」的洋裝。
母親卻沒有把賺來的錢拿去買洋裝，她開始玩起買賣房子的遊戲，當她是買方時，她會宣稱自己是個單親媽媽，丈夫早死，她獨自撫養五個小孩和父母，她悲慘的遭遇每每令屋主潸然淚下，願意自動降低房價；但她變成賣方時，她的身分就不一樣了，她會表示丈夫在國外經營多年，自己也準備陪小孩去美國讀書，所以才將多餘的房子脫手，而自己又是如何地捨不得，不願意離開台灣啊。
母親說得唯妙唯肖，沒有人不受感動。她在郵局工作不必講話，如今這項長處終於可以派上用場，於是她格外努力，黎明時分，她提著一罐漿糊，穿過還在沈睡中的巷弄，尋找一面牆或是一根電線桿，貼上吉屋出售的紅單。郵局下了班，她獨自坐在待售的公寓中，等待買主上門。空盪盪的公寓寂靜得可怕，她經常坐在地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半夜十一點，她才又急急忙忙地趕回家。
你晚上都去哪�？外婆懷疑地看著，母親騙她說自己接了三份家教，有時小孩功課做不完，拖到半夜，外婆哼了一聲說：「自己要小心，外面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說完了又添了一句：「雖然家�的也好不到哪�去。」房屋脫手並不容易，為了繳交貸款，母親標了許多會，以會養會下來，居然累積到十個之多，每月的薪水剛拿到手，就又被眾多的會頭分光，某一天，郵局的主管把母親叫去，問她是不是有經濟上的困難。
「沒有，絕對沒有，」母親堅定地說。主管以很溫和的語氣，先說母親這幾年來工作績效十分良好，從來沒有請假遲到的紀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標了這麼多會，同事難免產生疑慮。
「我知道你家中狀況，一個女人要獨立撫養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主管拍拍她的肩膀，「如果有困難，儘管告訴我一聲。」
在回家的路上，母親哭了，她趴在電線桿上嘔吐起來，眼淚紛紛如雪花，和她吐出的穢物混合在一起，流進了排水溝。再從小鎮流過整座城市，最後流入淡水河。那天的淡水河特別令人感傷，以致於前後三個人跳河自殺，創下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但母親沒有自殺，回到家以後，她又變成了一個堅強的女人。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向來不苟言笑的郵局主管是否讓母親心動？然後當母親述說起這件事情時，她的語氣中卻充滿了尖刻的嘲諷：「瞧，建銘，都是你讓我一輩子吃苦。」
八○年代末期，台灣房地產飆漲，那真是一段美好時光。就在短短一年之內，房價可以翻漲三、四倍不止，股市氣勢如虹，母親賣掉房子，改買股票，結果不出十年，賣掉的房子旁蓋起捷運站，成為黃金地段，而股票卻縮水二分之一，一切回到了原點。母親花費一輩子的努力，終於證明自己是一個失敗的人，而自己的老公吃喝玩樂，也在此時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窮光蛋，兩人殊途同歸。父親得意洋洋，不僅拾回男性的自尊，又可以繼續嘲笑母親一毛不拔。
外婆瞧不起她，父親瞧不起她，她連憤怒和抗議都不會，只會不斷地嘔吐，彷彿上了癮似地，非吐不可。食物吐完了，就吐胃液和膽汁。
母親一面嘔吐，一面想起外婆死前的美麗與優雅，不禁更加自暴自棄起來，害怕自己死後上了天堂，外婆看到她這副狼狽的模樣，不知會如何譏笑。
許久沒有寫字了，母親突然害羞起來，一陣臉紅心跳。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空氣分子震動時嗡嗡鳴叫，不到三秒，整個世界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四周欻地陷入末日般的無盡黑暗。
她以為自己會死，可是沒有，當消防人員將她從瓦礫中拉出來時，她看到自己僅存的最後一間房子，化成了一堆廢墟，兒子也不知去向。她坐在路邊，一旁有許多婦人跪地大聲哭嚎，但母親或許驚嚇過度，連哭泣都不會了，也忘記要嘔吐，她只是呆呆地想：「早知如此，當年就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買洋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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