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厲害的東西很多,其中之一是老太太……
不是國境之南
世上厲害的東西很多,其中之一是老太太。有的族類或怪物長得像老太太,在鄉野故事裡頭,也多半兒很厲害。南宋周密的《齊東野語》卷七有〈野婆〉可以證明我的說法。
在進入這一條記載內容之前,先說說《齊東野語》這個書名。此四字原本出於《孟子•萬章上》:「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取以為書名,或許是出自作者周密的謙遜,不過他自己在〈野婆〉這一條的內文之中,就已經很是用力地為傳述怪奇之事作了辯駁,所謂:「未可以見聞所未及,遂以為誕也。」甚至,在故事中援引人證、勾稽文獻,在在都是為了說明:如此荒唐的傳聞是真實存在的。
周密可能沒有讀過祝鐵林的《日南札叢》。祝鐵林,字貞夫,世居襄陽,生卒年不詳,但是從著作的內容上看,應該是宋末到元初之間而稍晚於周密的人。此書所謂「日南」,以及〈野婆〉一條裡「日南出野女」的「日南」,一般以為是一個泛稱,意思就是國境之南,可是細讀祝書,實則並非如此,恐怕就連《博物記》裡那句詩也不是這個意思。
先說祝鐵林。他在《日南札叢》的弁言裡這樣說:「至元庚寅十一月朔,日南至,余始撰此卷。大德庚子完篇,都十二卷,亦逢日南至,故名。」
這一段文字是在交代作者開始寫這本筆記的時間,從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到元成宗大德四年(1300),也就是說明祝鐵林花了九年的時間寫成一部筆記,巧的是開始和結束都在同樣一個日子:「日南至」。
「日南至」由來甚早,在春秋時代就應該有這個名詞了。《左傳•僖公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杜預注:「周正月,今十一月,冬至之日,日南極。」用「日南至」這個名詞來表示「冬至」,一直到唐宋之間還很平常。韓愈的〈息國夫人墓誌銘〉乃至於《舊唐書•太宗紀》中都有這個詞兒。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對這樣一個晝極短、夜極長的日子有一種特別的情感,連筆記的內文都有一則〈日南至野女出〉: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於村家,現則擄小兒歸撫之。或謂擄兒者,聲言擊東,實擊其西也。蓋意在男子,故擄小兒去,令父兄追之,入丘壑,各逸走,迷蹤跡,向晚不能出,眾媼復至,迫與合,乃有晝短苦夜長之嘆。
這一段話含藏著幽默的趣味,一方面將野女的巧智機謀刻畫得既簡潔、又生動,另一方面也將邕西地方這些男子受到形貌醜陋的野女性侵害的苦處點染得謔而不虐。值得稍微說明一下的是前幾句: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於村家,現則擄小兒歸撫之。
往往因為原作沒有標點,而可能被點斷成: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於村家,現則擄小兒歸撫之。
所以元代另一部筆記《靜齋類稿》的作者孔齊就在轉錄時這樣寫:
野媼,出邕西日南之地,群現於村家,擄小兒歸撫之。
這就乾脆把「日南」誤會成邕西地方的一個所在了。事實上,邕西是指邕江以西,在今廣西省邕寧縣的西南,這條江和同名而較小的邕溪都直接流入鬱江,算是鬱江的源流。但是綜觀邕江、邕溪乃至於整個鬱江流域來看,並沒有一個叫做「日南」的地方。
結局最完美的性侵害未遂案
不過這個點斷上的誤會並沒有妨礙孔齊對野女的觀察和描述,我們只能猜想:除了沒有仔細讀過《左傳》和《舊唐書》、不知道「日南至」為何物之外,孔齊應該還參考了《日南札叢》以外的資料或傳聞,因為他對野女還有進一步的細節描述。
接下來就是一個由孔齊所記述、但是並未註明出處的片段。
有一次,野媼又來攘奪村人的孩子,那些個追逐野媼入山的男子知道這是故技重施了,相互警告說:「等歇入山之後,兩三人編為一伍,千萬不要落單,為其所乘!」
在這些追趕野媼的人裡面,有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名叫解昌,是房州人,因為犯了法,被發遣到這裡來。他面貌體態原本就和在地的土著不同,顯得十分出色,土著也嫉妒他容色俊秀,丰姿不凡,一直想讓他吃點苦頭。所以當眾人追趕野媼入山之後,兩三人成一小組,各自潛入密林深處,偏偏閃下了解昌。
林中天色暗得比平時要快,不多一會兒工夫,幾乎就伸手不辨五指了。解昌一心要救那鄰家的孩子,只追著啼哭之聲而行,並沒有留心於來時的路徑,等發現時辰已晚,才忽而察覺:那啼哭之聲根本不是鄰家小兒所發出來的,哭的人還不只一個,哭聲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到後來甚至八方四面,號啕震耳,解昌知道:自己已經陷入重圍之中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並不畏懼你們這些個畜生,不過解昌是個讀書人,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要是膽敢對我無禮,我就縱身躍入萬丈深谷。」
解昌知道這些野媼最怕詬罵,但凡惡言以對,厲聲相陵,往往會逼得她們掩面蔽耳、踴身躍足,一溜煙兒似地逃竄──可在村裡這麼圍著罵的時候,往往是仗恃人多勢眾,然而如今形勢大是不同,他孤軍深入,四下無援,這樣喊叫了一陣之後,卻見林子裡鬼影幢幢,在較低的枝葉叢間到處閃爍著晶晶點點的睛光。
就這麼喊過幾遍之後,林子裡傳來了怯生生的話語,像是有那麼一個野老婆子鼓足了勇氣同另一個野媼說:「這東西是人是鬼?若是鬼,居然能口操人言,說起話來罡風肅颯,略無啁噍之態;若是人,怎麼生得如此醜怪可怖?一身皮肉白如薙毛之豬,唇染比血紅,眼大似鈴,隆準如鷹,其聲宏轟,震耳欲聾。世間怎麼會有這麼醜陋的東西?」
解昌聞聽此言,心下忽而轉出一計,接著更刻意昂聲說道:「想我解昌,遠從京西南路被罪而來,此生恐將終老於此。然土人見我如此醜怪,無有稍假辭色者,可憐我偌大年紀,還沒有親近過甚麼冰肌玉膚俏佳人,看來孤寡之命無盡,好合之禮難諧;無如在這荒山野林之中,隨意捉取個山精樹怪之類,完遂好事,以敦人之大倫罷了!」
說完,虎起腳步,便假意朝密林之中那一雙雙眼睛跩了去,逡巡而東,似乎不甚滿意;復逡巡而西,又不甚滿意。就這麼一來一回之間,早已驚得野媼們無處亂竄,但聽草葉婆娑,夾雜著一陣陣珠玉琳瑯之音,還間歇傳來有些野媼叫喚著:
「士君子讀聖賢書,不欺暗室!士君子讀聖賢書,不欺暗室!」不過幾數息的工夫,就全沒了蹤影──這時,解昌才聽見林木深處,果真有那鄰家的孩子嚶嚶的啜泣之聲。
解昌循聲前去找那孩子的時候,居然別有所見:原來方才那一陣珠玉琳瑯,又是野媼們的聲東擊西之計。大約是想要順利逃走,免得遭到解昌這醜八怪肆虐,於是野媼們都把自己身上最珍貴的東西掏出來扔在草木之間,在如此昏黑的夜色之下,居然個個兒閃熾著晶瑩燦爛的光芒。解昌盡力撿了,脫下衣衫捆紮包裹起來,回下處一數計,大約有好幾百顆。他在當地找了個兌銀鋪,要賣其中一顆,那銀鋪掌櫃的一把攢住,對解昌說:「客倌可別翻悔──這玉石歸我,這鋪子歸你了。」
這是我所知道的結局最完美的性侵害未遂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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