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後在台灣爭得不可開交的「橫的移植」抑「縱的繼承」的問題,在胡適的譯詩中已迎刃而解,做到了「古為今用、西為中用」的境界……
「胡學」已然成為一門顯學
「五四」,九十年了,九十年來的研究,不論海峽兩岸或海外學人都有許多令人驚喜的新發現,其中高舉新文化運動大旗的急先鋒胡適博士,有關他思想、文學乃至於他個人行誼的研究,近幾十年更是鋪天蓋地而來,浸浸然成為一門「顯」學──亦即所謂的「胡學」。
「胡學」當中近年來最令人驚喜,乃至於「驚豔」的新發現,無過於他私底下的感情生活了。自從周質平教授「公布」了胡先生和韋蓮司女士長達五十年的戀情之後,後起者甚至發現他和老師杜威的夫人,乃至於好友徐志摩的「牽手」陸小曼都有一段不尋常的「情事」(affair)。這些不便明言的情事,許多學者認為在胡適的譯詩中可以找出不少蛛絲馬跡。比如胡適所譯蒂絲黛兒的〈關不住了〉、哈代的〈別離〉等,似乎都和某一段情事、某一位女士相關。換言之,胡適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譯詩之於胡適,成了龐德和艾略特所稱的「面具」,戴上譯詩的面具以便吐露自己的衷腸。
作品中情詩分量不少
其實,胡適具名的作品中情詩的分量並不少,〈祕魔崖月夜〉、〈也是微雲〉、〈舊夢〉、〈多謝〉、〈小詩〉……這些「吹不散的人影」,這些「情願苦」的情詩,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也算表達得十分深情款款了。雖然沒有明說女主角是誰,但當時在胡適的好友之間也已是公開的祕密,比如曹誠英女士,這是連政要汪精衛都知道的情事,因此他用古體、新體或「無題」詩都可以表現他的熱情,不一定非戴著譯詩的面具不可。
反之,他的若干譯詩反倒是他對個人信念的一種感性的發抒。比如他譯過美國詩人郎斐羅的名詩〈一枝箭、一支曲子〉,詩中說道他向空射了一枝箭,向天唱了一首歌,原以為箭與歌都隨風飄逝了,不料日後發現那箭就插在林中橡樹上,歌就記在好友心坎裡,這是胡適平生自勉勉人的所謂「功不唐捐」的樂觀思想──天下沒有白花的心血、白費的努力。至於他所譯白朗寧〈你總有愛我的一天〉,寫至死不悔的癡情單戀,但一究其實,也和宋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相似,是王國維所稱人生三境界當中,「為古今一切成大學問大事業者」必經的一個階段──胡適常為人題這兩句詞,這個「伊」是一種至死不悔的情懷──如同他對民主、科學、白話文的堅持,不一定是一段苦戀。蓋綜觀其一生,並沒有這樣一段單戀至死的浪漫情事如白朗寧所言者云。
寓創作於翻譯
儘管譯詩未必是他抒情的「面具」,不過胡適的確看重譯詩,在譯詩中尋找新詩形式的突破,甚至寓創作於翻譯,移花接木地表達自己的信念。
在《嘗試後集》中他有一首〈譯薛萊(即雪萊)小詩〉,前兩段就很值得注意。譯詩曰:「歌喉歇了/韻在心頭/紫羅蘭病了/香氣猶留/薔薇謝後/葉子還多/鋪葉成茵/留給有情人坐」。這首詩基本上是在闡釋胡氏民國8年「五四」前夕所發表的〈我的宗教──不朽〉,比如釋迦太子無意間路見死屍而開創了佛教,感化無數後人;又如胡適自己幼時在《資治通鑒》裡讀到「神滅論」,竟影響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正像歌聲長在、香氣長留一樣,頗似今人所說的「蝴蝶效應」,這是胡適的「不朽論」。最可注意的是該詩第二段,胡適「寓創作於翻譯」,頗有「偷龍轉鳳」、「踵事增華」之妙。雪萊詩原文是"Rose Leaves, when the rose is dead/are heaped for the beloved's bed",直譯應作:「薔薇逝去,她的葉子仍為戀人堆疊成床」,意即花死葉存,葉作花床,與威廉布雷克「玫瑰,你病了」的絕望情調正好相反。胡適並未唱反調,而意味卻比原詩更細緻、更溫婉、更耐人咀嚼了。特別是「床」變成了「茵」,「戀人」變成了「有情人」,原詩的濃烈激情到此化作了含蓄雋永,不勝低迴幽微之致──雪萊原作是詩,而胡譯則近乎詞了,從形式到意境都像北宋(如晏殊)的小詞,而明明又是白話詩。幾十年後在台灣爭得不可開交的「橫的移植」抑「縱的繼承」的問題,在胡適的譯詩中已迎刃而解,做到了「古為今用、西為中用」的境界,這不但需要兼通中西詩學,更要有一顆細膩而又開放的心!
應得更公允成熟的評價
基本上,胡適的詩是學者的詩,和「專業」詩人的詩先天有著氣質上的不同。他的「學院派」氣質很容易令專業詩人感到不夠「當行本色」。因此當代詩壇及學界多半肯定他的詩具有歷史價值,而不大肯定它們的審美價值。就如同李清照早年痛批晏殊、歐陽修、蘇軾的詞一樣,她說他們雖「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意思就是嫌他們不夠「當行本色」,不像詞該有的味道。但李清照晚年多經憂患後竟一反初衷,用歐陽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句子一連寫了好幾闋〈臨江仙〉。就詞史後來的發展來看,歐蘇那些「句讀不葺」的「詩」居然為詞開闢了一個可供鳶飛魚躍的廣大新天地。事隔千年後,以廣義的詩宏觀地來看,歐蘇的詩詞裡哪裡缺乏耐人咀嚼的詩味兒呢?蘇東坡說得好:「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固然再濃郁的書香也不是花香,但書香到底也有花香不能比擬的香氣(何況胡詩裡也不乏幽微的花香)!如果這個觀點可以成立的話,適之先生的詩應該在「五四」九十年後得到一個不受時代局限的,更公允更通達,也更成熟的評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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