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的〈哲學〉，不合時宜；1901年的〈醫學〉，引起紛紛議論的騷動；1903年的〈法律〉，已經觸到極限，官方受不了了。1905年，克林姆特把官方預支的酬勞全數退回，同時把〈法律〉、〈醫學〉、〈哲學〉這三幅畫收回……
大學宴會廳天花板上四個水泥角落
翻開浮士德，就是句感嘆：「神學，法學，醫學，『遺憾』的是還有哲學！一輩子皓首窮經地探究……」浮士德蒼老的嘆息聲，震動了歌德的心緒，讓他心有戚戚，對這些深奧學問背後的真諦，發出疑惑。於是，一代文豪，打算為浮士德最後的生命著色；為日漸蒼白的歲月，找回一縷青春。他，開始用一種「遺憾」的筆觸，調上「魔鬼」的顏色。
歌德，讓憚精竭慮終成白髮的浮士德，把靈魂交給了魔鬼；而這筆交易，則讓歌德琢磨了六十年才談成。經歷了誘惑、試煉、滄海桑田之後的浮士德，最後昇華、救贖的光環，則藉由女性來點化完成。永恆的女性，這在畫家克林姆特（Gustav Klimt, 1862 -1918）的筆下，一再地被歌頌。
神學、法學、醫學、哲學，是西方學術傳統裡的主軸核心，缺少其中一項人文的欽點，則不具備構成一所大學的條件。但是，歷史悠久的維也納大學，宴會廳裡天花板上的壁畫，卻缺了四個象徵這四門學科的基盤要項，一世紀以來，華麗的穹頂上繽紛的壁畫，卻有四角赤裸裸的水泥壁底。黑白、彩色極強烈地映照著，到底出了什麼事？一個歐洲最古老的大學，怎麼讓門面醜陋粗鄙？
因為，克林姆特把〈法律〉、〈醫學〉、〈哲學〉之繪收回了。
1894年，那時維也納皇家官方委託克林姆特，為古老的維也納大學，繪製三幅壁畫。大學部企望的是能呈現「光明戰勝黑暗」這主題的寓意。乍聞之下，十分理性，符合學術精神，但是敏銳的人，卻從中嗅到一股八股的味道。在此，我預感到一個會分歧、對峙的結局，因為，克林姆特不是那種按題作文的學生。
太前衛、令人不安的〈哲學〉
在那段期間，維也納的分離派為「世紀末」（Fin-de-Siecle）畫下了令人驚豔的一瞥。克林姆特先從〈哲學〉著手。這幅寓意深遠的畫作，布局一分為二，畫裡左方男女老幼交錯，載浮載沉，映現出世上人類所追求的愛情、幸福、知識，皆如幻影；儘管有理性、冷靜的知識，但是主宰命運的力量，始終如一。畫中，有恣意漫爛的小生命，無慮的憩附在沉重、卻卑微的男人肩膀上，有女體無法自已地隨命運的波濤逐流，有低首枯坐、摀面沉思的仕女，也有枯槁婦人的絕望哀傷。右邊，則從渾黑幕底緩緩浮現一朦朧女面，如浮雕，如預言的先知。此刻，大廳裡，突然響起琴聲，一位中年男子，在廳裡自顧彈奏著，眼前的黑白壁畫，在我眼中，頓時變成繽紛的彩色，克林姆特那塊塊金色的筆觸，矒著我的視野，點點抖落，彷彿天諭，帶出了一片從容，隔絕了畫裡的人世和天意。但是，那看不見的命運女神，秉著與生俱來的諭旨，並不會有所通融，左邊那些纏繞不清的生命的掙扎，只不過是她綿續、貫徹「使命」的工具罷了。
我彷彿聽到了這幅畫與浮士德之間的隱喻。不過，在這一片對比、無奈、糾纏的現實中，稍不注意，就會忽略壁畫下方的一張女人的臉：黑密蓬繞的頭髮，神祕的蓋過半張臉，雙頰上映著的不是暈紅，而是股幽光。目光，則隨著雙頰的幽光，瞄向上方且寓意深遠──不懷好意──斜斜戲謔地望去。這下，我真懂了，是浮士德的呼喚，沒錯，女子的目光，等於魔鬼的交易建議；而上方華麗、銀鈴般的金點，則是最後救贖。
這幅畫，被大學裡的八十七個評議委員打回票了，那是1900年的事。藝術的腳步太前衛、太令人不安了。
在〈醫學〉裡看到生與死之間，深深的痛楚鴻溝
接下來的一年，又有事了。
克林姆特的尺寸，又超過了，這次，是〈醫學〉。
克林姆特的筆下全是女性的世界，老的、豔麗的、邪惡的、懷孕的、凋零的、冷漠的、詭異的、無辜的、陶醉的、嬉鬧的，無一不是刻畫著女性的永恆與嫵媚。這次主宰〈醫學〉的，又是一位女神。希臘神話中緒己雅（Hygieia，也是「衛生」一字之由來）和艾司可勒普（Askulap）兩人所出的女兒，發明了療緩、治癒疾病的學問，是醫學的典祖。她手上纏繞的那條毒蛇，將煉出苦口良藥，也是日後代表藥局的標誌。醫學女神居高臨下，流金華貴地望著來者，雙手側肩，撐起一片生老病死。她左上方的一位女子，豔醉地托著腮，沉醉於自己的顏容。對啊！醫藥，可以研煉成女人的美容品啊！
和女子上方成強烈對比的，是頹廢的黑色與點點金黃。半透明、舞動的黑紗，是骷髏和女子共舞的旋律，在腐朽的前一刻，以黑紗包裹和死亡交纏著；而這，又和旁邊另一女子的長長黑髮，融成一體，閉眼的女子一副安詳沉醉，渾然不覺，但是面容卻已由淡淡的筆觸，透露出黑暗的死訊。
生命的循序漸進，是彼此的不著痕跡，環環相扣，無奈，卻又極其自然。
克林姆特畫中的男性，一向屬於點綴角色，區區可數，就算出現，也幾乎都以背部面對觀視者，僅具道具襯托功能。這幅〈醫學〉裡，昂首的醫學女神旁，蜷縮著一個男人，仔細一看，克林姆特竟還讓他皮開肉綻，悚然的露出節節脊椎骨。我們看到生與死之間，留下深深的痛楚鴻溝；而這鴻溝在畫裡，又劃分出生命的殞滅與演進過程。左邊，一個向後傾即將墜落的女子，僅以隻手戲謔、不安地和生界攀附著，它，攀存於綻放和逝去的那一刻。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法律〉
接下來，克林姆特語不驚人死不休似的又畫了一幅〈法律〉。在這幅畫裡，男人的地位更低了，他是被審判者，不但如此，還被一隻章魚纏繞著。男人雙手反綁待審，低頭懺悔，肩胛骨甚至如蝙蝠似的，邪惡的突了出來，大章魚盡責、目帶馴光，一副守候發落般的，等著面前三位女性開口裁決。這三個分別象徵「法律」、「公平」、「真理」的女人，一語不發，畫，就凝結在這一片沉寂中。
中間那位女子，以手托腮，面無表情，目光冷漠地盯著眼前的男人，好整以暇的模樣，讓冷峻的內心世界，透露出一股無言鏗鏘的力量：「嗯……該如是發落……」沉默的審判，其威力遠甚於喧鬧撻伐的力量。
1900年的〈哲學〉，不合時宜；1901年的〈醫學〉，引起紛紛議論的騷動；1903年的〈法律〉，已經觸到極限，官方受不了了。1905年，克林姆特把官方支付的酬勞全數退回，同時把〈法律〉、〈醫學〉、〈哲學〉這三幅畫收回。
克林姆特也受不了了。
克林姆特對學術的詮釋，盡成餘灰
我們且看克林姆特如是說：「夠了，受夠了，這種官方的審查尺度。我要自力救濟，我要甩開這一切可笑的、阻礙我工作的惱人不快，回歸自由。我拒絕接受任何一分官方資助。最主要的是，我要和官方這種對待藝術的態度作戰。這國家的每一項措施，都是『有違』藝術本意的。受到保護的，是那些虛偽、無力的藝術；至於真正的藝術家，則屢遭非難。」
很熟悉的場景，不是嗎？藝術一旦遇上政治，就立即失色，變成黑白──甚至空白。但是，克林姆特不知道，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頭。
畫家收回著作權，和官方翻臉後，還好，維也納一熱中文化的資產家，樂於高價收購。一對極富裕的猶太實業家夫婦，買下克林姆特的〈法律〉和〈哲學〉這兩幅畫。不過，當希特勒1938年來到維也納時，這些文化財，全數納入囊中，被放置到郊區的一座城堡內（Schloss Immendorf）。希特勒曾經是維也納美術學院的榜落者（不然，就成了克林姆特的學弟了），對藝術的喜愛不下於對政治的狂熱，他四處蒐集藝術品。不過，有些畫在他眼裡，是屬於「墮落變質」藝術，比方說：克林姆特這三幅〈哲學〉、〈法律〉、〈醫學〉。
於是，1945年五月的一把火，結束了所有紛爭，克林姆特對學術的詮釋，盡成餘灰。
以黑白照片為藍本，複製了這三幅畫
這三幅畫絢麗人間的時間，沒超過半個世紀，僅僅留下三張偶得的黑白照片，讓後人猜臆它該是何等的耀眼奪目。經過一百多年後，維也納大學似乎想起了那還空著的四個角落，灰灰的水泥牆，無言的提醒，讓人們漸漸清醒過來。
這三幅畫，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2005年維也納大學以黑白照片為藍本，複製了這三幅畫，在一片繽紛彩色的天花板，安置了黑白的〈法律〉、〈醫學〉、〈哲學〉。
它們，在褪盡所有顏色後，總算回到原來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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