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裡僅是一位小說家而已,他根本就是如捲軸一般緩緩舒展開的「一部長篇小說的化身」……
這股生命力是他血液中的DNA
我要談的,是「一個文學中年」,與小說家黃春明這麼多年來的人生邂逅。以及,這些邂逅,在不知不覺中,對這位文學中年的啟發與默示。不過,我想先從一家畫廊的午後印象,談起。
有一次,我在一家畫廊閒逛。
畫廊老闆大概跟兩位跑藝文的記者閒聊吧,畫廊不大,我一邊看畫,難以避免,不時會聽到他們的談話。老闆說了一段如何挑選畫家的標準,他說如果能選擇做哪些畫家的經紀人,多半他不會挑學院出身的畫家,理由是,學院出身的畫家生活太平穩、太規律,常欠缺生命力,而生命力(我清楚聽到那畫廊老闆這樣強調),決定了一位畫家的畫作是否有價值。
那個午後,後續如何,我記不得了。可那段談話,我覺得對這篇談黃春明的文章,卻是很好的開端。
黃春明一直給我旺盛生命力的感動。這是我初讀他的小說時,最鮮明的感受。即便那時,我僅僅還是高中生,並不十分理解,究竟生命力是一種怎樣的人生動力。又必須在怎樣的一種具體、龐大的壓力環境下,方可看出生命力的堅韌!可是,對一位懵懵懂懂,於人生,充滿好奇與焦慮的高中生而言,黃春明小說裡的各式小人物,在困頓、擠壓的生命角落裡,猶不失尊嚴、掙扎求生的意志力,卻依舊能讓我那年輕的生命感到無比悲壯。
這種閱讀時的撼動,等到多年後,我因工作關係,而與黃春明有了幾段近身接觸後,越發能證實,這股生命力於黃春明,根本是他血液中的DNA,行之於文,便是動人的小說;行之於日常生活,便是一顆活跳跳的靈魂。行之於他多年的人生,便是我們在不同年歲看見的黃春明,一個怎樣都不顯老的「文學靈魂」!
這位歐吉桑實在太有趣了
最近,一個月之內,我兩度與黃春明同台。一在《聯合副刊》定期舉辦的「文學沙龍」上,二在「黃春明作品集」的新書發表會上。他真的不顯老,尤其在台灣文學大環境如此低鬱、不振的年代;尤其在個人生涯上歷經了喪子之痛的變故後,已經七十五歲的黃春明,依然似我青少年時讀他小說時的強韌生命力,依然有我青年時期去訪問他時的旺盛生命力。反而是我,略帶世故的中年男子,相形之下,竟感覺自己老了!
1999年,我做一個訪談作家的電視專輯,特地跑了一趟蘭陽平原,去看黃春明。當時還沒雪山隧道,必須「九彎十八拐」的坐車到宜蘭。我一向會暈車,想當然耳,又彎又拐的駛進宜蘭市區時,已經暈得差不多了。
但車子一進黃春明家的巷子口,便看到他笑臉迎人的走來,當時才剛四十歲的我,再怎麼臉色蒼白也不能輸給六十幾歲的歐吉桑吧,對不對?我打起精神,跳下車,遂開始了我一整天的採訪工作。
我要說的是,那一整天下來,我竟然絲毫不覺得累。雖然直到中午,我還胃酸一直冒,要拚命吞口水,才壓得住不斷想吐的念頭。我之所以不再感覺暈車之苦,乃因黃春明這位歐吉桑實在太有趣了。就跟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共同的感受一樣,這位歐吉桑嗓門奇大、氣韻十足,一連講數個鐘頭,不顯疲態,而且故事一個接一個,連環炮似的,講不完哪!某種程度的聯想上,黃春明的鄉野奇譚,還滿魔幻寫實的,令人不能不相信,《百年孤寂》作者馬奎斯解釋魔幻寫實時,那副「你們很奇怪喔!」的不以為然表情,是有道理的。因為,黃春明自小聽過、經歷過的,許多別人講的軼事,或他自己經驗過的故事,經由他口,都算「很寫實的」描述,只不過在從未置身過類似場景的旁人眼裡,聽來就很像「不真實的魔幻寫實」了。
生活在鄉野奇譚的故事堆裡
我至今記得,黃春明帶我走過他熟悉的巷弄時,跟我說起他小時候,村中一位近似「神奇老婆婆」的故事。
小黃春明與幾位朋友,意外撿到一隻大烏龜。他們把玩一陣後,不知該怎樣處理這隻烏龜,幾個小朋友嘰嘰喳喳一陣議論後,有人提議,把它送到村中那位收藏許多怪東西,幫人收驚、驅鬼、專治些怪病的老婆婆那,換些零用錢,且看她怎麼處理這烏龜。
大家議論完後,蜂擁至老婆婆那。只見老婆婆聽完孩子們的意見後,滿口「夭壽喔!」「夭壽喔!」手卻沒停止動作的,把烏龜拿起來,走進廚房,掀起滾燙的鍋蓋,大家一陣緊張,以為老婆婆要把烏龜丟進去。
沒想到,接下來的畫面是,老婆婆口中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隻手抓著烏龜,另隻手拿了根細長木條,放在滾燙的鍋子兩端,像搭起一座「惡水之橋」,念念有詞重複說,「你若爬得過去,便放你一條生路。」烏龜本來窩藏於龜殼裡,受到沸水熱氣薰蒸,受不了,探出頭,拚命想爬。木條那麼窄,烏龜爬著爬著,一不小心,噗通一聲掉進沸水裡,一命嗚呼。從頭到尾整個過程,老婆婆都很虔誠的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正由於黃春明講得實在太精采了,事隔多年,我還能把這故事再重述一遍,可見我被吸引得有多深了。
黃春明跟我說這段童年往事,用意在強調,做為一位小說家,他自小便生活在鄉野奇譚的故事堆裡,一路長大。他的生活布滿故事,而每個故事裡的主人翁,都是在過他們自己的小人物生活。他只是在記錄這些活生生的小人物的故事而已。
那一整天,直到夜晚,黃春明騎著摩托車,載我這裡跑跑,那裡逛逛,都不是什麼風景美到不行的景點,卻是他一路走來,生活中有故事的地點。我們的採訪車,便跟著我們共同騎乘的機車,一路尾隨。
我那天坐在黃春明的機車上,遂定格成我一輩子難忘的特寫畫面。我想,應該沒幾個人,有機會坐在台灣鄉土文學最具代表性的作家親自駕駛的機車上吧!而最最令我難忘的是,當天他戴了一頂軟頂便帽,像極了「鄉間歐吉桑」,我則頂著一頭當時猶很茂密的黑髮,納悶問他:可以不戴安全帽嗎?
他理直氣壯的回我:「這是宜蘭哪!」口氣彷彿我問得很冒昧似的。我沒再吭聲。是啊,我們是在宜蘭,是在黃春明的故鄉哪!這畫面,攝影家陳建仲存有照片為證。
那場憂傷、溫馨的追思會
那次宜蘭行之後,隔了幾年,我認識了初寫小說嶄露頭角的黃國峻。跟他父親黃春明比起來,明顯害羞、話少的年輕男孩。
比起黃春明,我跟國峻的熟稔度,差一些,但我們應該還是交談了好幾回。這是在國峻往生後,黃春明告訴我的。
國峻驟然離世後,黃春明決定在北市士林的家裡,辦一場追思,邀幾位他的好友與國峻的好友。黃春明打電話給我要我也去。我反應猶豫。我一向不會面對生離死別的場景,不知該怎樣在那樣的環境下,面對黃春明、面對已去的國峻。黃春明電話那端告訴我:「國峻曾跟我說過,你鼓勵他『要造老子的反』,才能找到自己的風格。所以你一定要來,送他一段。」我聽著,當場紅了眼眶。
那天的追思我去了。不算大的家裡,擠滿了朋友。大家輪流講話,一位接一位,講完後,自動換一個人接手。若場面一瞬間憂戚起來,反倒是黃春明在轉換氣氛,他會自己接一段話,有時略帶自嘲,有時講幾句關於國峻與他之間的小祕密、小趣事,逗得眼眶泛紅、滿臉是淚的朋友們,一下子忍不住笑出來。那場面是很「黑色喜劇的」,憂傷、溫馨卻又笑聲不斷、眼淚不停。黃春明在痛失國峻那樣的艱困處境下,仍努力營造一個讓他太太走出陰影、讓朋友放情宣洩的健康釋懷管道!這使我對他的生命力之強韌,有更為接近「死生智慧」的近身觀察。他哪裡僅是一位小說家而已,他根本就是如捲軸一般緩緩舒展開的「一部長篇小說的化身」!老天爺賜給他小說家說故事的魅力,卻也無情的剝奪了他享受一般人平凡倫常的喜樂。「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性摧折,以及他筆下小人物在命運催逼下,猶昂然抬頭的頂天氣魄,竟走出了他的小說,以「這就是黃春明」的姿態,活生生逼視於我的眼前。
永不放棄!
我在愈發理解黃春明的生命力之際,卻深深跌進了身為一位後輩朋友的不捨。黃春明的小說家生命力,原來是我年輕時,存在主義典型類型,卡繆筆下「薛西弗斯神話」的體現:唯有巨人,方能在命運不斷的灼傷下,永不放棄的推動巨石,滾向永無寧日的未來。「永不放棄」,這特質,應是黃春明成長於二十世紀中葉,面對「現代性之衝擊」,所培育出的一種人文反擊吧!而他,在小說中屢屢傳遞出的,收放自如的說故事能力,說的原來也不僅僅是「他者」的故事、客觀世界的故事,而根本就是他了悟了「有情人生」勇對「無情命運」之無奈後,一種最溫馴卻動人的堅持吧!
一個人生起伏跌宕的創作者,其生命力,哪裡如外人所想像的,宛如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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