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這兒要到五月初才會開江。夜裡,結冰的大江會發出嘎吱嘎吱的巨響,那是一種,冬日崩解的聲音。從廣褒的原野向外幅射四散,傳遍村子的每一個角落……
1
島嶼的春天並不明顯。老實說,島民也不甚在意春天。亞熱帶的島嶼,四季化約成兩季,穿衣經常只是長袖和短袖的差別。
2
認識春天,要從一次探望朋友的旅途中,中俄邊境上的冬日開始說起。
二月,邊境一片冰天雪地,零下二、三十度的氣溫裡,人們寧可待屋裡閒聊一天,也不願出門。對比忙碌幹活兒的盛夏,那時我覺得,冬日的休息是一種,漫長而無止盡的等待。
恆久地聊天與看電視,久了膩味,所有人都懶洋洋的。
三月初,某一天我推門出去,察覺到似乎暖和了些,同樣是陽光灑下雪地,儘管仍是冷,卻不覺凍寒。無風的早晨,我在那樣和煦的陽光下,忍不住伸了一個懶腰,不知為何感到一絲絲的喜悅。
進小屋吃早飯,一如既往地閒聊,屋裡的老奶奶說今天是驚蟄。「驚蟄?」我偏頭回憶著這名詞,這詞只有在小時候的國文課本裡出現過,往後便很少聽見了。對我而言,就是兩個難寫的中文字,什麼意義也沒有。
老奶奶帶我到她房間裡,拿下掛在石灰牆上的農民曆,撕下昨天的日曆紙,指著今天,角落有小字,明明白白寫著「驚蟄」。
「奶奶,驚蟄啥意思?」我盯著那兩個難寫的中文字,問老奶奶。奶奶說:「驚蟄就是春天到了,在這一天,樹、花和草啊,所有的動物都起床啦!」我說:「哪有這麼準的事?」奶奶說:「欸,就有!」老人家用七十幾年的口氣堅定不移地說。我陡地想起今天推門後的空氣,想起了那瞬間的溫暖所沾染的淡淡喜悅。
奶奶說:「咱們這兒太北了,驚蟄後到處仍是雪,得等春分過了,雪才開始化。」
那個早晨,我就坐在那裡,聽奶奶說著她心目中的春天。「哎呀,前一天山頭都還是白的,隔天一早出門,全都綠了。」「不會吧?」「啐,說了妳不信!」像個小朋友一樣趴在餐桌上,我盯著老奶奶,思及今晨的暖意,想像開春的畫面,心裡開始有了一點點,春天的期待。
奶奶說,這兒要到五月初才會開江。夜裡,結冰的大江會發出嘎吱嘎吱的巨響,那是一種,冬日崩解的聲音。從廣褒的原野向外幅射四散,傳遍村子的每一個角落,那聲音間歇地、毫無秩序地在幾天裡崩落至每個人的心裡,春天的腳步聲,震天嘎響而霸氣十足。男人們要搶先到上游用機器打冰排,免得大江解凍後,巨型的冰塊向下漂游,把下游的大橋給撞壞了。
吃完早飯,我興高采烈地進門更衣,同行的朋友問:「幹啥?」我說:「今天是驚蟄,我上街玩兒去!」
那是,包裹在層層衣服下的皮膚,一點一點地感知溫度上升的驚喜。溫度上升的感覺如此鮮明,我幾乎能想像溫度計內水銀柱向上攀升一釐的模樣,如精巧地抓住分針移動的那一瞬間。走出門,依舊是漫天冰雪,白色的世界在陽光下有些刺眼,不知為何卻有種掙脫了的快感,像蟄伏已久的動物準備開始活動。
一路上,因為「春天來了」的消息一直在腦海中重複閃現,高興得手足舞蹈,突然記起了一首遺忘許久的兒歌,哼著「春神來了怎知道……」一邊左右擺動兩手跨大步前行,走到後來一蹦一蹦地,同行的朋友在一旁看了皺眉大笑。
厚厚的雪地因走過的每一步而發出「咯崩咯崩」的聲響,每一步都留下明晰的印子。我們一邊胡亂哼唱、亂走,在「咯崩咯崩」的走跳之間,感受驚蟄。亞熱帶島嶼來的孩子,第一次深刻體認季節替換的意義,於此驗證冬天與春天的相輔相成。我想像一夜之間山頭從白變到綠,半信半疑間,覺得大自然真是奧妙。
3
回台灣後,異地感一下被島嶼的溫度與步調稀釋了,冬春不再分明,人們穿著短袖走在街上,氣象報告說明天有小雨。
前日拜訪一位台東的朋友,她興奮地拉著我到家門外駐足仰望。「什麼啊?」「妳看!」朋友指著天空,好多隻鳥盤旋在上頭,還有排排站在電線桿上的。「咦,那不是麻雀嗎?」對動物一向不敏感的我說。「噗──是燕子!」朋友一邊跺腳一邊糾正。
「燕子?」我瞇起眼,仔細一看,鳥兒們尾巴都分叉,翅膀展開能平穩地滑翔數秒。「怎麼會有燕子?」我笑了。
「春天啊!每年春天我家都會有燕子過來,今年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多。」
「我們沒有春天吧?」我把我在中俄邊境上的經驗跟她分享,也把老奶奶的話說給她聽。「很神奇吧,前一天山頭都還是白的,妳說有可能一夜之間就綠了嗎?」我把這疑惑帶回亞熱帶的島嶼,向朋友委婉地傳達當初半信半疑的興奮。
「有可能!」朋友說。「妳怎麼知道?」我驚呼,她又沒去過北方。「真的,它們講好了一起發芽,不信你打電話問它們。」朋友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得煞有介事。換來我一陣大笑:「真可惜,台灣就是沒法感覺驚蟄。」「不是,你不知道而已,我們有驚蟄!」朋友驚呼。
「沒有。」我說得斬釘截鐵,皺眉看朋友的篤定。
「有,跟土地相處過就知道。」朋友說。
就在那一刻,我看著飛舞的燕子沉默了。在心底默念了「和土地相處」許多次,才明白也許是我不夠認真,只能經由遠方巨大的季節差異裡體驗自然。
朋友帶我繞到她家後院,院子很大,有成排的樹,花草有條不紊地亭亭玉立其間。那裡的燕子更多,隨著氣流忽高忽低,漫天盤旋,嘈雜絮語,互相傳達之間就昭告了天下──如此適合活動與覓食的時刻,春天。
「我說了妳不要笑。」朋友說。
「什麼?」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今年燕子這麼多,多到牠們能近距離在你身側飛過。」朋友沉默了幾秒鐘,我在那幾秒之間的等待,明白了某種程度的慎重。
「我覺得,是因為我用心跟土地相處,燕子們知道了。」朋友說。
春燕在院子上空飛翔,迴旋繞著,牠們一點也不怕人。我站在那裡,仰頭看飛燕盤旋。一隻燕子飛過耳際,幾乎能感受到牠的體溫,羽毛和皮膚擦過的剎那,在心底偷偷地戰慄了一下。
那麼近距離的,專屬於我們的春天。
朋友要進屋了,我和朋友說,讓我在院子裡待著,我還想看一下燕子。
那關於生命與生命交錯的,驚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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