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的算命關鍵報告
一群創作者,彼此羞赧於談論各自的作品,但又囿限於我們這世代集體嘻哈打屁之語境,於是,於是,紫微斗數的星曜模型便成為一種偽心理學偽社會學偽謀略學偽神祕主義的混攪話語雞尾酒……
如同尼可拉斯•凱吉在《關鍵下一秒》中演的那個能預知未來(但只能看見兩分鐘的未來)的特異功能傢伙,「預知未來」的能力,似乎比穿牆人、隱形術,甚至像蜘蛛人、蝙蝠俠可以自由在城市高空大樓間盤旋飛行的魔幻力量,都更令人神往。主要是,對巨大災難惘惘威脅的恐懼(後來他被FBI抓去預測恐怖分子將要炸平整個洛杉磯的核彈之藏匿地點),如何趨吉避凶,躲開時間動線上原本會出現,傷害你、毀滅你、痛擊你的「將會發生的事」。
朋友皆知我愛算命,其實「命」如何能算,每一個選擇(波赫士在《歧路花園》所說:「我把我的小說留給許多個未來,而非一個未來。」)都得付出連鎖代價。像我母親在我小時候的告誡:「不要說第一個謊,因那之後你要編無數的謊去圓這個謊。」算命某些時候像是對未來撒謊。像《霧中風景》的小姐弟拿著一張曠野迷霧中的大樹之幻燈片,展開流浪之旅,你要把生命那每一瞬刻都在神的手指與懸絲控線下無限變幻之可能,僅以一套像777賭博電玩繞圈旋轉的紫微斗數符號系統,隱喻之,濃縮之,從性格到命運,從一生到每十年大運到每一年流年運勢……這實在傲慢狂妄。
我相信紫微,確實只是模糊朦朧地相信一個「形狀」:以一生為一單位的描述方式,像汽車雜誌用圖表分項分析不同價位、性能、扭力、操控性、底盤剛性……有一段時期的瘋狂激凸著迷買坊間之各式紫微書籍,《紫微斗數大全》、《紫微斗數玄關》、《紫微推命術》、《紫微星曜專論》……種種種種,我覺得和某些朋友突然迷上鳥類學、收藏紅酒(並熟知各大酒莊各年分各種品類葡萄不同釀製方式),收藏組合金剛模型,美國職棒大聯盟之「專業看球」,乃至於城市名店美食地圖……這些進入一知識系譜的幻念無有差異:一種掌握一套工具話語以銜接扣連上目不暇給、繁複撩亂之「收藏、運算、描敘、操作」之心智快感。
我回想許多聚會,咖啡屋、酒館、某人家的客廳,像柏格曼或塔克夫斯基的電影,一群創作者,彼此羞赧於談論各自的作品,但又囿限於我們這世代集體嘻哈打屁之語境(不可能有人在這時談起大江健三郎或蘇珊.桑塔格),於是,於是,紫微斗數的星曜模型便成為一種偽心理學偽社會學偽謀略學偽神祕主義的混攪話語雞尾酒,死生、男女、經濟,與小說最類似的雜語匯聚:「請原諒我,您命中的『地劫』,可能終其一生,內心始終有一外人永遠無從理解的暗傷或空落……」「妳可能並不如妳在人群前表現的那麼柔弱無主見,妳是破軍獨坐英星入廟格,斬殺敵人是眨都不眨眼的……」似乎每個人都有一張靈魂的設計圖,像機器人拿到自己的AI智慧晶路板線圖,再在自己領域掌握最專業知識的強勢者,聽到這些將自己牌戲化成「廉貞」、「太陽」、「殺破狼」、「天相」、「武貪」、「月朗天門」、「刑囚夾印」、「水澄桂萼」……充滿凹槽、暗影、性格發亮或缺陷,充滿殊異臉譜與表情的神神鬼鬼話語,未有不變得軟弱、不設防,半信半疑侃侃交代自己不為人知的成長傷痕、對自我的想像,或曾遭人背棄、欺騙之私密往事。我覺得紫微斗數的整套修辭體系,實在是渺小的我們投射在真實生命那太難理解預測之屏幕上的皮影戲、「亦宛然」,所有憂畏、屈辱,對不可知未來之焦慮的「自我傀儡」。它被怕傷害的我們當作替身符咒,偷渡潛進神冥界的邊境:「將要發生的未來」。
我曾遇過一些素面相見卻能短短一小時內,將我的人生描述得如同撕開一層層樹幹韌皮,只裸露出最內裡蒼白莖管原型的神祕算命師。我私下跟朋友的人渣式描述是:「幹,準得像養小鬼。」有一位林老師,她居然像剝洋蔥那樣,看著我的紫微命盤,便歷歷如繪講起我父親是在哪一年的幾月過世,我母親的性格,我和兄姊的關係,我婚姻上或事業上遭遇的困境,我內在不為人知的暗影與傷痕。我真的覺得在那光度不足的暗室內,她描敘關於我的種種時,眼睛並不看著我,似乎在側耳聆聽虛空中有人從上方天界像昔時酒吧的投幣式點唱機,你投幣進去,按下點唱曲目之數字鍵,機括齒輪轉動便從千萬張唱片中抽出刻了你這個人生命聲紋的那張,放上旋轉,讓唱針讀出你「這一生」的故事。我印象很深是她勸誡我「像你這張命盤之人,千萬別到風月場所」,我抗議說因我要寫的小說必須觀察理解浸泡在那世界中的女人們(我還像撒嬌說:「我都只是和她們聊天,鼓勵她們讀書、念英文,別再陪酒,轉行去當旅行社導遊……」),但這位算命師臉色一正,說你農曆生日2月19日,你喫素對不對?喫素的人到這種場域,氣場受到不好影響更大……之前你或會懷疑是否她有助理幫忙上Google搜尋你破碎零星的資訊,但至此已是極隱私了。
介紹朋友去,有的大呼準得邪門(某君外遇,長期與妻子為此事爭鬧,那算命師劈頭第一句便嚴誡他不得離婚,否則眼前富貴全如鏡花水月;與外頭女人絕不能生孩子,生下必是殘障,且他妻子壽命剩下幾年云云。數月後他老婆也去算,完全沒說之前來算的某某正是我老公,這次用妻子的命盤,算出來的命運魅影竟一模一樣);亦有人抱怨平庸無奇如一般算命仙,那時我只好開玩笑說,可能她養的小鬼休假不在場吧。
另一位算命先生,在我生命極灰黯低潮時期偶然讓他看了盤,幾個朋友一道,諸命盤中只有我的讓他肅然起身,直說此命雄奇壯闊,來日遠不止此。那樣的戲劇性讓我險險落淚,似乎這前半生揹在身上的破爛衰命,經他仙人一指,全熠熠發光。於是每年歲末都會去找他批來年限運,其實心理治療的意義大於預卜吉凶,有時也會像朋友泡茶閒聊一些對人世乖謬艱辛之感慨。有一次不經意提起我喫素多年,不想算命師臉色驟變,反覆詳盤,嗟嘆連連:「真是,真是……怎麼會喫素了,你這個命盤,一喫素,霸氣全沒了……這樣我之前批的,全要重換一種說法了……」
回到尼可拉斯•凱吉「預知未來的能力」。一位深諳塔羅的前輩作家,曾在替我算牌時說過一個「平行宇宙」的概念(其實亦就是《蘿拉快跑》的概念),抽象的想像是,有無數個像紙張般平行的宇宙,你的每一個命運瞬刻所作的不同決定,皆可能造成你從原本的A點跳到B點,或跳到C、D、E、F、G……不同點,而後擴散漫漶至不同的A1、B1、C1、D1、E1……這些不同劇情、境遇的平行宇宙中。所以算塔羅,由牌面人物角色隱喻的故事暗示所交織錯綴成的「將發生之命運」,常深沉穿透被算者的潛意識,當下你會覺得「準到背脊發冷」,但往往事過境遷,幾組線索的發展又未必嚴絲嚴扣那牌式的預言。於是占卜師會告訴你,你在起心動念的選擇點跳到了另一個平行宇宙,冥冥中那副命運大盤被重洗、搖晃、搓淘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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