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莊稼打交道的人,才能吃出其中的好。所有的美味,其實都是從糧食裡派生出來的,就算是肉,豬吃的什麼?糠,還不是糧食的下腳……
在我插隊的皖北平原,你想不到如此貧瘠的土地上,會有著幾可稱得上美味的吃食。麥黃時分,套播在麥地裡的豌豆莢綠了,那是可以隨便摘吃的。同樣,你也不會想到,這樣貧瘠的生活其實有著慷慨的心腸。那嫩生生的豌豆莢,連豆帶莢一併食入口中,清甜清甜,而且,摘之不盡。你一眼看去,沒什麼,可蹈入麥地,身前身後,那纖細彎曲的藤蔓上下,就掛著這小綠莢子,摘不勝摘。這枯竭的地力,還能擠出這般甘露似的汁液,滋潤著人們在早春的饑饉裡熬焦的胃腸與舌頭。
即便是不怎麼樣的收成,也是令人喜悅的。無論收割麥子還是收割黃豆,歇息時都有一餐饗宴,就是燎糧食。將麥穗或者豆棵架起來,要架得虛空,然後點上火,吱啦啦的一蓬起來,又過去,無數雙手在灰燼裡翻刨。刨出一捧,滾燙的,兩隻手倒過來倒過去,嘴裡吹著,碎麥穰,灰,還有土,隨風而去,留下半焦半生的麥粒或者豆粒,一把送進嘴。麥粒兒硬筋筋的,裡面有一包漿;要是黃豆呢,就是脆裡夾著韌,豆腥氣裡摻著些微豆香。與莊稼打交道的人,才能吃出其中的好。所有的美味,其實都是從糧食裡派生出來的,就算是肉,豬吃的什麼?糠,還不是糧食的下腳!燎麥子和燎豆子這兩樣,哪一樣好呢?燎豆子更好些。麥粒小,麥穰火又速,一燎而過,不是生就是焦成了炭。不像豆粒大,又有豆莢裹著,豆棵火也比麥穰經燒些,黃豆粒大多能燎個半熟。豆莢一成灰,豆粒落地,圓滾滾的,比較吃得進嘴,就扎實一些。割豆子的時節在十月,秋高氣朗,天地間一絲兒雜質都沒有,豆棵煙直直升起,草木灰的氣味夾著豆的腥和香,沉下來,貼著豆茬地,一鋪幾里。欣悅之餘,有些兒教人心生悵惘。收過秋的地,將要走入寂寞的冬了。
收麥子的日子氣氛是熱烈的,終於度過青黃不接的時節,誰家不用新麥蒸幾鍋饃。交走的公糧再多,總還留下一口半口的。這時候,就要比誰家的媳婦手巧了。磨麵羅得細,和麵和得透,麵頭發勁大,鹼呢,下得正好。切成上寬下窄的餅子,燒開的鍋溜邊貼一圈,添瓢涼水,再接著燒,鍋圓汽了,就止了火。半頓飯功夫,就可揭鍋了。揭鍋的這一霎,令人激動,滾燙的蒸汽撲面而來,半天才散開,一張張餅子都成了胖娃娃,方才離得遠遠的,此時,人擠人。鍋鏟鏟下,盛在籃裡,掛在梁上,新麥的香騰地衝出門,上了村路。這是發麵饃,死麵饃也很好,將麵和得稀軟稀軟,燒熱的鍋沿上,抓起一團,窩一窩,啪地拍上去,也是一圈。添水,再燒,鍋圓汽,扯出柴草,踩滅了。過一時,揭起鍋來,一團白霧過去,露出凝脂般的餅子,餅皮底下隱著暗花,就像一塊黃玉。上年窖在窖裡過冬的紅芋這時取出來切塊下種,那些極小的,手指頭粗細的,還有生了蟲眼剜下來的,傾進鍋裡,攪一碗芋乾麵糊,熬稀飯。莊稼人飯桌上別的講究談不上,就講究個有稀有稠,這日子就調和了。收麥子的日子,是飯桌上的好日子。黃豆不能直接當糧食,是去糧站換大米的。大米可是奢侈品,來了貴客,婚喪嫁娶,過年過節。有句俗諺:稀的要喝得來,乾的要撒得開。這「撒得開」就是指的米飯。從這能看出,這旱地平原雖然沒有水田,但也有著吃米的經驗,說明什麼?說明農人們早就在進行糧食交易的活動。「撒得開」的意思是米飯要燒得乾和鬆,首先,不能是油性的東北大米,也一定不是南方秈米,那種秈米或是硬或就是成團。燒法上,鍋開之後,撇去沫做潲水,拌在豬食裡,再下一瓢水,鍋開就撤火。揭鍋之後,鍋鏟一刨兩刨,全撒開了。看上去有些糙,其實是米粒的絨頭,咬在嘴裡,又軟又勁道,一股子稻米香。
米和麥麵是糧食裡的極品,略次一等的是玉米,其實也不次,在江南是粗糧,可在我們這地方,返銷糧裡,是歸細糧算的。玉米稀飯幾乎和麥麵稀飯平齊,玉米麵饃,是比較糙一點,要摻上些麥麵,情形就大改了,吃口細膩了,玉米香撲鼻。但玉米卻獨有一種吃法,是任何糧食不能替代的,這種吃法嚴格說不是為飢飽,而是帶些口舌之慾的意思了。那就是將玉米麵──不要羅得太細,推二道磨就成,玉米麵調成糊,調進蔥花鹽,鍋裡滴一滴油,炊帚抹遍,再燒火,鍋一熱,便將玉米糊抹上去。這一抹很關鍵,我們莊上只有幾個女人會做這種吃食,要抹得薄和勻,動作還要快,否則這頭沒抹上,那頭倒焦底了。然後再燒火,這又是一個關鍵,必須是豆棵火,燒得旺,又不是實心火──就那麼虛虛地抓一把豆棵,填進密膛,方才柴草的餘燼上,輕輕地吹,吹,吹,蓬一下燃著,轉眼間黑豆棵變成紅豆棵,又轉眼間火盡煙滅。就只這一蓬火,鍋面上的玉米糊立即起殼,輕輕一鏟,整個的起來,我們把它叫作玉米鍋盔。後來我的見識多了,知道叫「鍋盔」的麵食有許多種,可我們莊的玉米鍋盔卻只有一種,我再沒在別的地方看見過和吃過,這酥鬆香脆的玉米鍋盔,解的是莊稼人的饞。
返銷糧是計畫經濟時候,政府對農業統購統銷的政策,根據災荒的程度,補充配給歉收的農民。由於返銷糧的政策,我們莊的沒有出過遠門的農民,得以見識了外鄉的糧食。比如綠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莊不種綠豆,黃豆是我們的主要作物之一,可就是不種綠豆。在我們莊有限的耕地上,很難劃給作為副食類的作物,可當我們把主食品交出去,副食品卻返了回來。人們從糧站拉回來綠豆,不曉得該怎麼對付它,可只要是糧食,總是讓農人們感到親切的。糧食就像個大家族,無論遠去多少支,總歸脈脈相通。我們莊的人們很快有了辦法,將綠豆磨成麵,和在麥麵裡,蒸饃,麵條。那麵呈暗綠色,發不太起來,就很硬實,有一股豆腥,但挺有嚼頭。倘若和芋乾麵摻起來,貼餅子,味道就是混雜的,顏色也有些髒,可總歸是乾糧呀!返銷糧還銷來過小米,我們那地方的人,都沒怎麼見過小米,稍稍感到為難了。不能磨麵,又不能當乾飯煮,要摻大米,就覺著糟蹋了好糧食,熬稀飯吧,也不知怎麼的,莊上人喝了好拉肚。折騰了幾遍,還是將它合了玉米麵,煮那種稠稠的「二抹頭」,就是不乾不稀,用筷子抹得進嘴的飯,帶了將就的意思。再有高粱,也是我們那裡缺一門的,而且,多少,有些令他們鄙夷。雖然人們過得相當寒素,但是卻固守成見,認為糧食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從這,可以見出淮河流域農業文明的悠久。
糧食裡面有一種是最難伺候的,那卻是皖北農人長年的主食,就是紅芋。保持對糧食的精神操守的同時,我們的農人不得不識時務地面對現實,將這種旱地高產的作物作為口糧。紅芋所以能夠成為口糧,一定經歷了漫長的實驗過程。不僅要解決食用的方法,還要解決儲存的困難,是從無數豐產和歉收的日子裡熬煉出來的結果。我們村莊的田地裡一年產兩季紅芋,一季春紅芋,一季夏紅芋,春紅芋面實,夏紅芋甘甜,尤其是窖過一冬,發出汗來──所謂發汗就是糖分滋出表皮,那真是比蜜還甜。但農人們卻更鍾情前一種,因為耐飢。無論春紅芋還是夏紅芋,從地裡刨起來,搬回家中院裡,第一道工序就是淘洗。村裡的水塘邊,蹲著的全是淘洗紅芋的女人和孩子,洗淨的紅芋看起來很喜人,粉嫩粉嫩,就像新媳婦。乾了乾,顏色就老些了。這時,全家大小動員,各人持一把菜刀,找一塊榆木疙瘩做砧板,切紅芋片開始了。新鮮的橫斷面,泌出乳白的漿汁,散發出濃郁的甜香。家家戶戶的房裡院裡灌滿著紅芋的甜香,這是一種可食用的氣味,不是供消遣而是供果腹。切好的紅芋片鋪在涼席上,涼席鋪在房頂,免得院裡的雞狗啄食。由於季節的緣故吧,曬紅芋的日子總是陰晴無定,而且江淮一帶又總是濕氣重,將紅芋曬乾談何容易,眼看著乾了,卻又遇回潮天。下雨的時候,人們無論在幹什麼,地裡,園裡,門前,家後,萬事放下,一口氣往家裡跑,拖了籃子筐子就上房頂,收拾起來,背進屋,那紅芋已經半濕。最恐懼的是夜半下雨,只聽不知什麼人變了腔的一聲叫喊,男女老少來不及穿衣登鞋,竄出被窩,推門上房。雨打在臉上,睜不開眼,屋頂多是麥穰苫頂,滑溜得站不住腳,像蜥蜴似地爬著,爬上去溜下來,再爬上去。紅芋乾就是命!第二天,謝天謝地,出了日頭,包了水似的起著暈,怎麼辦?還是得靠它。淋濕的紅芋片又上了房,人們神情安詳地鋪排著,翻撿著,紅芋片上已經生出了綠黴。村莊裡新鮮的甜香,漸漸換成一種黴變的甜味。幾輪雨和日頭下來,紅芋片終於收乾了水分,綠黴變了黑黴。就像和農人戲耍似的,這時候,氣候卻進入乾燥期,而紅芋乾上磨了。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芋乾麵總歸有一股黴味,它的糖分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更加重了黴味,這就是農人一年裡最牢靠的口糧。
(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